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扬沙万里 作者:几炮 文案 大漠风沙狂,不如谈恋爱。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百里,唐逢春 ┃ 配角:第九宗,郭霖,晏光 ┃ 其它:   ☆、一   大漠里飞沙遮眼,几十里荒无人烟,姜百里牵着骆驼一脚深一脚浅地从沙坡上走下来。   他渴,骆驼也渴,最近的歇脚处还要走二十里。   北里地三十尺,明教弟子练出一双风沙里见人的眼,一眼望去,在茫茫沙土中挖出道人影来。   一动不动,大概是死了。   姜百里毫无怜悯之心,口干舌燥饥渴交加时候是不管闲事的。   何况这人着一身黑衣,卧在沙子里,像块烤焦的腐肉。   骆驼喷了喷鼻气,姜百里不想开口安抚,用手拍了拍它脖颈,意思是就要到了。   近路里要走到这具尸首旁,姜百里不讲避讳,抬脚要跨过去。   人跨过去了,骆驼不肯走。   骆驼很瘦了,驼峰向一侧垂,原地迈了两步,茫然倒回去,在那沙地里尸首旁卧下了。   姜百里皱着眉头拉扯两下绳索,拽不起一头固执的骆驼。这是值钱东西,丢在这里可惜,但是命丢在这里,更可惜。   “不走?那我走了。”姜百里嗓子干得屑屑作响,问这一句心里也觉得好笑,跟个畜生说什么人话。   却不想畜生未答他,尸首应他了。   那尸首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脚踝,也不知道浑身哪处发的声音,粗砺的一声:“……哎……”   是活人么。   姜百里蹲下去看他,一手抓住那人头发拎起来,看他还有几分活气。   那人面目普通,像是中原人士,衣物倒是当地样式,看来是客商。   他端详片刻,见这人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中几片赤红,灼得离做鬼不远了,救他也是白费力气。   于是再拉了拉骆驼绳索,道:“我不信二宗三际,不做善人,你却做什么善骆驼?”   姜百里说不通,便站起身来,一手在骆驼腹边使力一拍,手臂将骆驼头颈横卡,迫这畜生站起腿脚来。   平日里轻手轻脚,这回使了硬招式,沙地里的东西吓破胆,不敢再跟他拗性子,乖顺地跟着走。   将要走出三步,忽然地里蹿出丈高的沙尘来,向姜百里兜头盖去。   姜百里被这一堵沙墙罩了个措手不及,忽然吃了不知何方来的一记□□,便被沙土盖了满圆。   方才还卧在滚烫沙土里的人此时却已经站起来,向盖着姜百里的沙丘试探走两步,弯腰捡了地上骆驼缰绳,慢慢把受惊骆驼安抚稳当,翻身骑上骆驼,手里奇形怪状的兵器里再射出几发□□,支支都   没入这方沙丘,不见首尾。   补了这几箭似乎才放心,弯腰抱紧驼峰,赶一赶骆驼,扬长而去。   这时姜百里才从沙丘一边显出身形来,手里捏着那枚险些划伤他的□□,看着自己借来的骆驼渐行渐远,单手将□□啪嚓折断了,随手丢在沙丘上。   怎么这大漠里还有劫匪,如此心狠手辣,看身手还是个高手。   姜百里细细想了想,觉得此事不能就这么善了,他向来睚眦必报,欠他东西的人,总是要加倍还回来的。   不知这借来的骆驼还值几个子儿。   到驿站时姜百里已经燥得张不开嘴,足足灌了一壶凉水下肚才觉得命回来了。   既然已经到了驿站,走几步便是村镇,姜百里拖着步子再走上一段,要寻个床铺好好睡上一觉。   小客栈里行路人多,房间少有空余,恰好给姜百里碰上了满铺,总不见得要他睡草厩里。姜百里去草厩一看,世上哪来的这么多巧事,自己借来的骆驼便缚在柱子上嚼着粗干草,见他还喷了喷鼻子。   姜百里瞪了瞪眼,笑骂道:“你这畜生怎么还享受起来,见主人落难也不护,白喂你这几天。”   转头便去问小二:“这骆驼谁牵来的?”   这小二是个傻的,愣愣地回不出话。   想也是不记得想不起,姜百里摆了摆手,走回厅堂里头去,再跟掌柜商量住处。   左右商量不通,身上没多少钱财,不消灾也不开道,恐怕真要睡到草厩里去。   还在说道时候眼睛却瞥见楼上下来个人,衣服眼熟得很。   顿时喜笑颜开,熟人。   姜百里一把拉过熟人袖口,也不顾那人反应,搭着肩膀扯到掌柜的眼前,道:“喏,没有空铺,便让我与他同住吧,我们是生死兄弟。”   “生死兄弟”被他拽着袖口搂着肩膀,转头看了姜百里一眼,说道:“哦,陈兄,几年不见,没想到竟在这荒地里遇上。”   姜百里反应不慢,笑道:“唔,李兄有所不知……说来话长,我们回房细说。”   “好,好。”那人大笑道,“那须得要促膝长谈了。”   姜百里也将就笑笑,手还搭在那人肩上不放,内力一拱一簇间被这人打了个全军覆没,心里想道果真是遇到高手了。   只是这般下三滥的高手,他倒还是头一回见。   一只手一路搭到房里,不是姜百里不想放,只是这手已经被震得麻了,动都动不得。   还是“生死兄弟”有些良心,肩膀一抖,把他这只手甩下来。   房门一关,好像当真兄弟谈话起来。   “怎么没死?”开口便不客气。   姜百里好似很委屈的模样回道:“要我命的人这么多,我都给了,自己还要倒欠几十条。”   “明教弟子?”那人又问。   “唔,看身法便晓得了……你是……中原来的?使箭,天策府来的?”   “装什么傻。”那人笑道,“明教弟子怎会连唐门天策都分不清。”   “哎,糊涂些才活得长久啊。”姜百里道,“在下姜百里。”   “……”   那人忽然开口说了一串儿听不清的话。   “什么?”姜百里未听清,自然是要问一问。   “不通胡语?”   “通什么胡语,我是明教弟子,又不是胡人。”姜百里嘿嘿一笑,“怎么你蜀中人士还讲胡语……晓得我不姓陈了罢。”   那人便不说话了。   虽不说话,却也忙得很,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脱了靴子抖出几斤沙来。   姜百里动动脚趾头,也给沙土埋得结实,索性拖了茶凳坐下,也把靴子脱了。   二人对坐抖靴,此情此景不忍卒睹。   姜百里喝多了水舌头又灵便起来,手里抖靴,口里还要问话:“你叫什么?”   那人抬头看他一眼,把抖得差不多的靴子提到一边,又脱袜子。   “你不会要全脱光了罢?”姜百里问。   “唐逢春。”那人答。   “果然姓唐。”姜百里把靴子啪地向地上一丢,道。   “唐门弟子姓唐有什么可怪的。”唐逢春道。   “依我看你并非什么唐门弟子罢。”姜百里笑道。   唐逢春顿了顿,长叹一口气道:“唐门旧部。”   “犯事被逐出门派?……恰好我也……”   “不是。”唐逢春打断道。   “恰好我也不是。”姜百里偏要把话摆全。   “真是巧了。”唐逢春道,仰面躺倒在床上。   姜百里没说话,唐逢春也不说话,一个躺一个坐,屋里方抖出的沙尘还漫着。   “陈兄。”唐逢春突然开口。   “姜。”姜百里静道,“唐兄又想要我命了?”   “没有的事。”唐逢春道,“人命只能要一回,一回要不到,便不能再取了。”   “唐门规矩么?”姜百里问,“你们唐门高手都落草了?”   唐逢春打了个呵欠道:“大漠里走累了,随便劫个骆驼骑罢了。”   这唐门倒是真随意。姜百里想,这骆驼瘦得精干,他自己都不舍得骑。   “二两银子。不能少了。”姜百里给他一个呵欠打得也困了,开口道,“骆驼借你骑了,钱还是要付的,生死弟兄当过了,账也还是要算明白。”   说罢站起来,晃晃悠悠到床边,把唐逢春挤进去一点儿,倒头大睡。   姜百里不打呼噜,唐逢春给他挤得贴墙,想一掌把他推下去,谁知这姜百里刻意装睡纹丝不动。   “他娘的……”唐逢春怒骂道,一气躺倒,半身压在姜百里身上,当他自找。   这荒漠里客栈床铺窄小,一个人睡尤嫌不适,两个八尺男儿躺在一处,更是手脚全不在地方。   但这二人又风尘仆仆,都是累极的,这么缩手缩脚地,便也能睡过去。   姜百里给唐逢春压着半身,方一会儿还能权当无事,可唐逢春又不是弱不禁风小女儿家,练家子身板结实得很,半面压倒,直压得姜百里觉得自己像是石头底下腌过的野味,浑身咸腥气儿往上冒。   两人到此地都未沐浴,浑身汗臭,还脱了靴,混作一块儿,姜百里不禁回想早日学武时师兄弟挤在一处午睡,满室皆是男儿气概。   此刻竟也差不了多少了。   唐逢春也睡得不踏实。   一来姜百里躺下未脱外衣,明教不知什么护具杂乱堆叠,胳膊肩膀上全是硌人硬物,手臂背脊压得突突发涨。   二来也是这男儿气概,自己的便算了,此时还多加一个。   层层附加,唐逢春和姜百里便在暗自较劲,看谁先忍不住。   最终还是唐逢春坐起来,道:“不如先沐浴更衣……”   姜百里抢道:“正有此意。”   “然后烦请姜兄打个地铺。”唐逢春说完,“这间屋是我出的银钱。”   “你还欠我二两银子。”姜百里笑道,“当作我也出了……不止罢,供你住好几日了。”   姜百里没脸没皮,唐逢春皮笑肉不笑应对,二人皆不是正经做派,那么反倒好办许多。   荒漠里水少,小二送上来一桶水,两人将就擦了擦,都是大男人也不用避嫌。   姜百里直勾勾看着唐逢春不着片缕的上半身,唐门弟子骨窄肉少,筋肉结实,姜百里曾见过的多了,并不稀奇。   而这唐逢春稀奇的是,这半身尽是伤疤,数道致命。   姜百里不禁心中喟叹,自己遇上了一个绝世高手。   这人到底是人,还是个鬼怪,怎能在这些伤里捡回命来,还活得如此自在?   ☆、二   姜百里把床上软褥铺在地上,留一张支棱空床给唐逢春,自己便在这软褥上躺下就睡。   唐逢春不气不恼,千机匣和包袱都丢在床上,自己再躺上去,床面板硬,这唐门旧部也躺得自在。   野沼里高树上都是栖身所,有张床板,天大的美事。   二人不多说话,累极便要睡,只是习武之人,又不是什么神仙。   唐逢春鼾声不多时便起来了,姜百里辗转一刻,拿手指塞了耳朵,也睡熟了。   大漠里入夜极晚,天明又早,日落而息日起而作恐怕是不大可为,二人睡下时天光还在,惊醒时却还未大亮。   唐逢春鼾声已止,姜百里一双眼不睁,吐息却变了一变。   都醒了。   醒了才好。   屋内就这么静了许多时候,客栈简陋,有门无窗,来人潜伏已久,耐性也该耗尽了。   轰地一声巨响,门框陷落,整扇门竟是被生生劲力卸下,几支暗箭先发,而后兵刃赶至。   唐逢春和姜百里仍在装睡,假装浑不知情。   暗箭已贴上唐逢春面门,这人才当刻睁眼,一把便将三支轻箭徒手折去,怒吼一声单手抬起千机匣,劲弩夹狂风而袭,顷刻间,最先踏入门内二人便沉闷倒地。   四发夺魄,单目配一支。   二人双目被□□直直插过,深没头颅,当即毙命。   姜百里不知何时隐去身形,声音却未隐去。   “手段狠辣,不留余地,唐门失了你当真可惜。”   唐逢春笑了笑,一手抬着千机匣,将包袱系在背上,手中十数银针出手,一时便翻身跃出门去,轻功一起,自客栈厅堂里唯一一扇封起的窗内如箭矢般射出。   命要紧,旁的尽是虚话。   姜百里见他只身逃出,叹道:“生死兄弟啊……”   行至门口,地上皆是被唐逢春暴雨梨花放倒的刺客杀手。   “你们啊……功夫不济,还来做刺客,做刺客便罢了,偏偏还接令来杀刺客中的绝顶人物。”姜百里现出身形道,“我向来与人为善,帮你们一程吧。”   说话间两柄弯刀出手,快如疾电雷光,鲜血溅出喷得老高,双刀已收回身后。   地上已无人息。   可梁上还有。   梁上朋友飞身扑下,姜百里早有防备,非但不闪身让开,还岿然不动,刀也不拔,被人自后牢牢制住。   只这一刻,本应已没有活人的客栈里四面八方涌出人来,一齐向姜百里突袭而来。   分明是生死攸关,姜百里却忽然笑了。   笑什么。   “笑你们,不自量力啊。”   话音未落,本应为人所制的明教弟子已在那梁上人身后,转眄间脖颈鲜血喷涌而出,自然不是姜百里的。   双手弯刀所擒,姜百里面上带笑,砍杀于他再轻松不过,只是这些喽啰,还不够他打得痛快。   天色大亮时,小小客栈内一片寂静。   客栈门板前晚细细上好,被人自内粗暴劈开,只一瞬间,血腥莽猛之气奔袭而出,自后踏出一个人来。   姜百里。   如同是捕了一场冬猎,犹不足,还嫌乏味。   姜百里四处看了看,客栈周围亦是无人息,倒是许多尸首。   想来是那破窗的唐门弟子所为。   看不出这班杀手身份,也不知是来杀谁。   但有一点,这点儿虾兵蟹卒,不论是要杀他,还是杀那唐门,都是痴人说梦。   姜百里此行一路向西北走,当地民风淳朴,衣服沾了血腥气,恐惊吓了不相干的人招来麻烦,换了身新衣方才上路。   自此地去他所行,延绵千百里风沙,姜百里走惯了捷径,靠双腿一步一行非他可为,不知何处又“借”了匹骆驼来。   这匹好些,壮实漂亮,比上回借的有力许多,不愧是当地较为富庶的人家。   姜百里留了点儿钱财和换下来的一身血衣,便大摇大摆地牵走了。   窗前过马,天外烟沙,姜百里行路不看四周,行李也无,上路前牵了个水囊,也不知节省,到道中便一滴也不剩了。   人和坐骑都晃晃荡荡,烈日当空,脸皮都要被晒得龟裂,姜百里本就不白,此时便担忧到了去处要成一块焦炭。   赶路途中寻的旧思呢,一路走一路丢。   丢了一路,看到大漠里横卧了一个人。   衣裳是换了,这身形却是见过的。   姜百里骑着骆驼当作没看见,特意绕开了走。   谁知那人忽然动了动,坐起来。   头转了转,万里黄沙中一眼就看到姜百里。   和他的骆驼。   当下便施展轻功身法向前走一步便将身直走而来。   骆驼亦不是马匹,不可纵马狂奔,便被唐逢春扼了个正着。   二人上下对视一番,反倒是唐逢春吃惊些:“又是你?”   姜百里笑笑道:“有缘啊,又是走累了。”   唐逢春换了张脸,仍是普通面相,依旧面色惨白,还有几片灼出的红斑,易容术因地制宜因时而化,在这沙漠里总是一个套路的。   故技重施的唐逢春不咸不淡地道:“可愿出让?”   “好歹同床过一回,用不着把我丢在沙漠里等死吧。”姜百里道,“不如你上来,同乘一匹。”   唐逢春面无表情,伸手摸了摸这骆驼脖颈道:“你这骆驼载不起我们两个人。”   “那姜某爱莫能助。”姜百里道,说罢要走。   走出几里,姜百里闻而后呼啸声渐进,探手一捞,捉住四支□□,猛地趴下身去伏在骆驼上,头顶又是几支□□擦过。   “用不着痛下杀手吧!”姜百里转身大叫道。   “让不让?”唐逢春喊道。   “让。”姜百里当下答道。   时势造英雄,当下无千军万马,要什么脸面。   姜百里立时下了骆驼,缰绳双手奉上。   唐逢春又一回骑着他借来的骆驼扬长而去,还拿走了他的水囊。   姜百里在空水囊里灌满了沙子,此时给他拿走,面上忿忿不平,心里想的是千万小心,呛死了就无趣了。   半死便好。   这唐门的身手他试过一回便知,何况还眼见不止一回,他不是他的对手,用尽全力也是拼个两败俱伤,姜百里是个惜命的人,自然是不肯的。   到了夜里,虽说有内力护体,少许寒冷还是扛得住,可这大漠入夜非是寻常的冷,寒气透体,姜百里衣裳单薄也抵不了几分。   便解了弯刀插在沙土里,挖出一个大坑来,把自己埋得剩个头颅在外面才好受点儿。   本是大漠里住惯的,行路便是如此,烈日里烤一烤,寒沙里冻一冻,行路一遍再活一遭。   姜百里非是养尊处优的少爷身份,自小也是这么过来。   老话怎么讲?阴渠里生英豪。   自认不是英豪,却也是个高手,此番狭路相逢差了这么点儿,以后总要补回来。   少有人能害得他多吃几分苦头,唐逢春不论是真假名姓,都是个好名姓,换言之,他眼里的高手,哪怕叫屎尿粪土都是好名字。   方想着补回来渐渐睡过去,高手便来了。   唐逢春也未走出去,身上披着块不伦不类的大氅,手里牵着他的骆驼,居高临下看着埋在沙坑里的姜百里。   “唐大侠,骆驼给你了,何必折回来取我这条狗命。”姜百里笑道。   唐逢春蹲下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取你命?”   姜百里仍然嬉皮笑脸道:“我说过,我仇家不少,这种事,相个面就知道了。”   “你还会相面?”唐逢春好整以暇。   “别的不会,单论杀气,十拿九稳。”姜百里道。   “那便相一相……”唐逢春站起身来道。   “这四周沙丘外有多少人的杀气罢。”   刹那间数十人自沙丘后跃起,姜百里埋在沙里看着。   唐逢春弹指一抉,沙地里轰然炸开十数机关,将先来的一批人炸得断肢横飞血肉模糊。   方要冲上来的后一批人便踌躇不前了。   姜百里仍埋在沙里,闭着眼睛,老神在在。   “你知道他们是来杀谁的?”唐逢春问道。   “你知道?”姜百里问道。   “自然是你。”   “为什么?”   “她要杀我,必定亲自动手。”唐逢春笑道。   “哦?那你是在救我?”   “不是。”唐逢春道,“这么多人,挡着我的路了。”   “唉……”姜百里从沙里费劲伸出一只手来挠了挠脸,“那我帮你清清路。”   说罢,双手齐出,猛力一击沙面,全身尽出。   弯刀握于手中,刀锋不显,月光下侧锋阙钝尽露。   姜百里是不用好刀的,不是好人,用什么好刀。   “我清了路,骆驼还我么?”姜百里回头问一句。   “不还。”唐逢春答道。   姜百里一笑:“好。”   登时身形一闪,沙丘后止步不前的第二批杀手惨叫痛呼一片,一转眼间便倒下四五人。   钝刀杀人才叫痛快,骨肉愈磨,刀愈钝。   唐逢春看了片刻,才将千机匣一横,双手一拉一旋,喀嗒作响。   □□连声射出,二十尺外直取要害。   二人一南一北,便在这辽辽大漠里清起障来。   血浸到沙子里,不消片刻,便凝住了。   ☆、三   姜百里钝刀磨骨血,筋肉骨骼咯吱响动尽灌在刀里,他常年伴着这双钝刀入眠,夜里入耳都是骨骼刀锋相磨嘶哑与人之将死时求生而不得的凄厉哀嚎。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啊。   姜百里刚杀过了人,把弯刀向沙土里□□去,深至没柄。   四周俱是血腥味,也不知道身上沾了多少,唐逢春站了一会儿,走过去牵骆驼。   姜百里看着好笑,杀人时还分神去护骆驼,看来沙漠里赶路,蜀中人士仍力有不逮。   “这么晚还上路?”姜百里问道。   “唐家堡早先做刺客生意,现在也开始正儿八经从商。”唐逢春骑上骆驼,慢悠悠地说,“本行是不能忘的。”   姜百里静静听完他这句话,开口道:“久闻唐门大名。”   “唐门刺客最恶有二。”唐逢春道,“一是,杀人前已无生息,这二么……”   唐逢春顿了顿:“是杀人后仍有生息。”   “听懂了。”姜百里点点头道,“我若不用这弯刀抹脖子,你便要拿□□取我命,杀人灭口。”   “一点就通啊。”唐逢春笑道,“可惜我不是唐门刺客。”   “现下不是罢。”姜百里插嘴道。   “你很想试试?”唐逢春抬了抬千机匣。   “唔,不想。”姜百里答道,“我只是要多嘴一句,你不睡,骆驼是要睡的。”   唐逢春拉了拉骆驼缰绳:“那依你看?”   姜百里笑了笑不说话,把弯刀抽出,自己走开去了。   唐逢春骑着骆驼跟着他走到另一方山丘环绕凹地里,姜百里踏了两步,弯刀入沙尺,又掘出个大洞来,把自己埋进去。   “你特地折返,前面的路不太好走吧。”姜百里道。   唐逢春沉吟片刻道:“是。”   “弯刀借你,你也挖个坑,将就一夜。”姜百里道,“明日里还得花不少力气,活过今晚才好。”   “此时杀你,你可能挡?”唐逢春问。   姜百里埋在沙砾中露出个头来,打个呵欠回答他:“不能。”   唐逢春便不由分说毒镖出手。   姜百里瞬出一手以掌为刃,带出刀口劲风,将毒镖挡开。   “两败俱伤而已,逢春老兄啊……”   “叫得这么亲热。”唐逢春收了手道,“我与他们无冤仇,屋子被你强挤一夜,便被错当你同党,我亏了十分。”   说罢亦不客气,将姜百里弯刀从旁拔了,在沙地上挖起洞来。   三尺。   远得很。   姜百里面相无辜:“非我所愿啊。”   唐逢春安安稳稳藏进洞里,呼一口气道:“若杀了你,提头去解释,还清楚些。”   “杀了我,你亦走不出十步。”姜百里困倦得很了,昏昏沉沉讲话。   唐逢春在沙洞里便觉得好些了。   按理习武之人不畏寒,更何况武艺高强根基深厚之人。   可这大漠里夜来的寒风,针扎一般砭骨蚀皮,不单是冷,更不如说是痛。   姜百里早睡得模糊,不知不觉前想道,前方必有杀阵,连这唐门都不敢轻探,看来自己只身前去亦是送死,倒不如拉着这唐门同行,多一人,多些胜算。   多些活命机会。   第二日姜百里一起,便转头去看唐逢春,只怕他夜里遁逃,自己要独一人去闯奇门诡阵。   旁的不顾,命是姜百里最要紧的东西,若没了这样东西,要别的也无用处了,倒不如低声下气一些,请这身手不凡的老兄相助一把。   唐逢春仍闭着眼躲在沙坑里,骆驼醒了,给旧主驯出温软脾性,舍己为人,便站在唐逢春头顶将太阳全挡得干净。   被遮着的人双目紧闭,不动不醒,咽气了一般。   姜百里皱眉冲那骆驼低声说话:“忘了谁将你从草棚子里搭救出来,认了新主了?你倒是忠心耿耿。”   “何苦跟个畜生讲忠义。”唐逢春闭着眼不疾不徐开口道。   “逢春老兄这么聪明,知道我一早醒来苦思冥想要说些什么?”姜百里道。   “我探了路,前行二十里不下四十人,皆是个中好手,不知你怎么惹了这些个麻烦。”唐逢春道,“既是你的麻烦,莫要烦劳别人了罢?唐某原路回沙镇去,姜兄自便。”   “你探了去路,难道未探来路?”姜百里道,“都是聪明人,怎么会任我逃呢。”   唐逢春打了个呼哨,骆驼缓缓抬腿走开去,沙土易滑,唐逢春甩出长刺,牵着根半粗不细的绳索,深深□□远地沙土里,单手一拉,便全身脱出。   天亮多时,埋在沙里浑身大汗淋漓,唐逢春裹得严实,还一身黑衣,汗津津地,透到最外层罩衣上,沙土泥粒都黏在上面。   唐逢春对这一身臭汗不以为意,一步步踏到姜百里面前,一双厚靴正挡在姜百里眼前。   “你这可是过冬的衣裳……”姜百里干笑一声道。   唐逢春单手提姜百里一把弯刀,居高临下瞧他。   姜百里安然湮于沙尘,不见惧意。   唐逢春便笑了,将弯刀一甩,险险插在姜百里身边,伸一手给他,道:“也好,来此一遭,道大漠刀客高手万千,我也要见识一回。”   姜百里亦笑回去,沙地里兀地伸出一只手来,反握住唐逢春伸来一只手借力便自沙洞中脱出全身。   虽穿得比唐逢春少许多,腰间一片皮肉还是黏了不少沙土。   姜百里伸手抹一抹,皮里刺得生疼。   “我骑骆驼,你使轻功,不消多时便要动兵器了。”唐逢春道。   “二两。”姜百里一哂道。   “便宜了。”唐逢春笑道。   姜百里便瞬时踪影全无了。   原想到在二十里外,大可悠哉十里,不想是这杀阵里好手耐性还欠火候,这一夜之间前移了十里,想是这雀围之笼愈收愈小了。   唐逢春不显山露水,当全无知觉,骆驼上晃荡走去,好似昏昏欲睡。   变化,造化,皆在一息。   便是这一息中,骆驼本是宽掌坚蹄,不觉成了矮脚骡子。   刀法极快,四蹄竟被齐齐砍断。   唐逢春自骆驼上翻身滚下,无身法讲究,同酩酊醉汉,似疲极乡客。   那极快的刀便又一回来了。   唐逢春本身闭住的双目猛然睁开,眼里杀意不浓,杀气却重,手腕翻转间六枚毒镖发出,血肉相触嗤嗤,毒镖透体而出。   旋踵毒发,面前横卧四具人尸。   还有两枚,不知便宜了谁。   “姜百里,你罪大恶极,还不束手就擒。”长须老者忽立于沙丘上朗声道。   唐逢春身后取出千机匣,双手一展,道:“这位叔伯,怕是认错人了。”   “你便不是姜百里,亦是他同党,昨夜里与这魔头共杀了多少仁者侠士,还想狡辩么?”那老者竟勃然大怒,一手直指唐逢春道。   “我若说不是同党你们也不会信。”唐逢春道,“为何多说许多无用废话?”   话音未落,千机匣已下手二分。   沙丘之上老者瞪大一双浑浊老眼,似是不可置信,喉间一支□□直透,牙齿咯咯作响,不多时,没了声息向后倒去。   “多说无益啊……”唐逢春道。   老者方去,四周忽凭空蹿出几十余人,将唐逢春团团围住。   “他是我同党又如何?”姜百里声音忽然传出。   “莫要小女儿娇羞了,动手。”唐逢春道。   “唉……”   一声不辨方位的叹息过后,血溅四方。   距唐逢春最近的几名“仁者侠士”头颅俱被生生割断,刀钝,割不尽,便都留了虚虚一层皮肉,勉强挂在残躯上。   唐逢春见惯杀人,只是被溅了满脸血,眼里亦糊了些,晓得姜百里刻意,便把千机匣腰后一别,腾身跃起,在一人肩头借力鸟翔,半空里双手凭空这么一拉,遍地机关毒刹轰然显身,沙土残躯冲天而起,腥莽之气已不可嗅见,唐逢春单手双指一碰,天绝地灭百鬼行府。   几时尺内断肢残骸铺地,□□痛叫不绝于耳。   姜百里终于现出身形,见到叫得让他心烦的,便提刀善后。   “还有人。”唐逢春道。   “嗯,是还有。”姜百里道,“我引来的。”   “既然要杀,便一次全杀了,清净些时日。”姜百里抹了抹面上鲜血,笑嘻嘻道,“老兄便要多辛苦些。”   唐逢春千机匣忽然正对他脸面,姜百里弓腰一躲,身后惨叫一片。   姜百里便这么弓着腰笑道:“来了,这么快。”   二人战得正酣,忽一道身影从天而降,浑身剑气裹挟,犹如狂风劲浪。   姜百里跃起提刀后退三分,谁知那身影竟是向那杀阵而去,双手握一把重剑,横扫过处无一人在立。   “唐大哥。”那人收剑轻盈后跃一步,正到唐逢春身边。   那重剑看来重逾千斤,他背来却轻巧似芦瓢。   “熟识?”姜百里酣战之中却还抽空问道。   唐逢春□□连出,随口答道:“是。”   姜百里便笑了。   他向来晓得,多个帮手,就是多条活路。如今帮手两个,加上他自己,便是三条活路。   天要他活下去,恭敬不如从命。   这一战,横尸者少说有百人,这大漠烟尘里断肢残骸,三人都数不清,亦不想去数,多少畜生恶禽的佳肴。   空中早已有秃鹰闻息而来,只等他三人走开。   莽战中活下来的人,煞气可摄万灵。   “这位小兄弟是……”三人走出这杀阵化成的尸阵,脸上身上的血都不抹,姜百里便问道。   “不是什么小兄弟……”唐逢春话说一半,被方才那人打断。   那俊朗儿郎抱手一礼道:“在下藏剑弟子第九宗。”   “第九宗?”姜百里奇道。   “不是什么门内派分,姓第九。”第九宗笑道,“若觉艰涩,喊我阿宗便是。”   唐逢春话未说完,见他殷勤自白身份,便乐得闭嘴。   一仗下来口干舌燥,无水喝,未被杀去,反倒要渴死在这里了。   “看小兄弟你年纪轻轻,武功造诣却高,中原武林真是英雄辈出。”姜百里最擅说好话。   “姜大哥过誉。”第九宗笑眯眯道。   “你晓得我姓姜?”姜百里问道。   “方一开战我便在阵中坐观。”第九宗道,“本想等你二人打完了,再同唐大哥见面,不想唐大哥磨蹭起来,等得我不耐烦。”   “阵中不怕误伤?”姜百里问。   “误。”第九宗仍是笑道,“是伤不了我的。”   姜百里便觉这少年儿郎有趣起来了。   当今江湖豪杰英雄辈出,当真是不容小觑。      ☆、四   唐逢春识路,走在最前,一身黑衣隐约透出湿意来,看不出是汗还是方才沾上的血。   第九宗紧随其后,姜百里便成了尾末。   “唐逢春不是蜀中人士么?”姜百里问道,“认得路?”   这是在问第九宗。   第九宗转头看了看他,一双大眼打了个转,道:“你晓得唐大哥以前做什么的么?”   “唔,唐门么……”姜百里道,“看他身手,杀手。”   “呀,难题出得易了。”第九宗笑得眉眼弯弯,本身生得一副秀气少年模样,一笑起来便是春风拂面。   “你是说逆斩堂?”姜百里道,“这便难怪了。”   第九宗转头回去,姜百里晓得他在看唐逢春,便也笑笑不说话。   唐逢春显是听到他二人相谈,只是实在热得不愿开口,双唇都要燥到一块。   唐逢春的水囊在遇到姜百里前便空了,姜百里那只灌沙囊被他半途扔了,最后到的第九宗双手一摊,示意自己除了钱袋同一双兵刃外身无长物。   “无妨。”姜百里舔了舔冒泡起皮的嘴唇笑道,“钱袋便是最有用途的。”   “我方出门时亦是这么想的。”第九宗笑道。   “不出半个时辰。”唐逢春终于开口。   “不消一盏茶。”第九宗补道,“唐大哥生疏。”   “第九……兄弟,打个赌么?”唐逢春笑一笑。   姜百里将单刀解了握在手里,支在地上,看他二人作赌。   第九宗将钱袋在唐逢春眼前晃一晃道:“便赌这个罢。”   唐逢春低头笑笑。第九宗少年身量,比他二人都短上一些,唐逢春便伸手拍拍他肩背。   “客气了。”   言语之下,仿佛这钱袋已吊在他腰上。   第九宗也不气不恼,只是一张笑脸。   姜百里不动声色看这二人,他自认阅人无数,人皆是有面相的,可这二人却俱是去了真面相,断不出一二来。   唐逢春终日易容,贴一张假面皮,第九宗又看似一尊笑面佛,时刻一副笑脸迎人。   中原走过一遭,见高手无数,死里逃生数次,在辽辽大漠里反倒遇上奇人。   三人路上少有言语,姜百里心里清楚,第九宗算得准,到下一镇,两柱香应是足了。   他好奇的便是唐逢春此人怎会断错,恐怕是自有考量。   待再走不多时,姜百里心里便有了底。   第九宗不简单,唐逢春更是深不可测。   再半刻,唐逢春走三步,伸手示意他二人止步,姜百里早晓得,装作犹疑模样原处不动,第九宗不急不缓将重剑自背上解下,拄在沙中。   忽而风起,卷起沙尘万千,将三人裹了个严实,沙尘裹挟中一根精铁粗锁倏然而出,带倒爪利勾,浅浅插入沙土,就地滚上一圈,本来看上去空无一物的沙地里忽然爆开数十机关,炸出烟尘漫天。   唐逢春身影转眼间自沙墙中脱出,单手握锁链一端,抬手一甩,铁索簌簌拉回袖口。   “唐大哥,还有三个。”第九宗笑道。   唐逢春便道:“不耍你三脚猫功夫了?”   第九宗便道:“重剑沉得很啊……”   唐逢春千机匣当身一立,腾身跃起,自半空横扫出四枚□□。   姜百里循微不可闻的咯咯声而走,见远处沙坡中有一道暗沟,当中卧了四人。   俱被唐逢春一箭穿过咽喉,三人未断气,牙齿喉头咯咯作响。   “唉。”第九宗叹了一口气。   “怎么?”姜百里道。   “本想叫唐大哥留一个……”第九宗答道,指那一个断了气的。   那人身上盖一块灰白粗布,□□透布没入,洇开斑斑血迹。   姜百里便过去将那白布掀开了。   竟是个看来不过五六岁的孩童,双目紧闭,面目看来稍有挣扎。   不过很快死了,痛苦不过一时。   “小兄弟菩萨心肠。”姜百里笑说。   “妇人之仁罢了。”第九宗笑道,“姜大哥何必客气,不是说了唤我阿宗便是。”   唐逢春收了千机匣,并不来这边看一眼,便要走,姜百里同第九宗便快步跟上去。   “半个时辰。”唐逢春见第九宗跟上,便道。   “是,唐大哥胜了。”第九宗将钱袋解了,向唐逢春怀里一丢。   唐逢春接了钱袋,道一声多谢,便转头继续行路。   时辰算来恰好,到镇中便要寻住处。   “既然已经被当做我的同党,看来又跟我同路,不如结伴而行。”姜百里道。   “你的人头看来不止千金,不怕我二人算计你?”唐逢春道。   姜百里笑了笑,将第九宗的肩背一搭,道:“信不过你,可我信阿宗。”   第九宗仍是满面笑意。   “哦,你二人何时成的莫逆?”唐逢春道。   “便是方才。”姜百里道。   唐逢春未答话,只着眼去寻客栈。   客栈里余了两间空房,他们人有三个,自然要分住。   姜百里便道:“逢春老兄,你同阿宗熟识,不如便你二人同住,我住一间。”   唐逢春面无表情道:“我与你同住一间,阿宗一间。”   “怎么,难不成你是同我相见恨晚……”   “姜大哥。”第九宗开口,“唐大哥同我有旧事,自是不便同你说的。   姜百里见他笑得暧昧,便不止向别处想去。   忽然一副恍然样子,道:“原来逢春老兄你是……”   “不是。”唐逢春道,“你刚才模样倒是一副与我相见恨晚模样,难道你是?”   “自然不是。”姜百里一本正经道。   唐逢春便扯了嘴角笑笑,三人跟着伙计去房内。   姜百里无行李,坐下喝几口茶水,便又动了心思,思索片刻道:“阿宗小兄弟生得一副好面貌啊……”   唐逢春正脱外衫,便随口接道:“方才打趣,难不成你当真是?”   “误会。”姜百里道,“我只是想知道……”   “我同阿宗旧友而已。”唐逢春道,“劝你若当真有龙阳断袖之好,也莫要去招惹他。”   “哎。”姜百里笑答。   行路已久,又有一张床板,唐逢春只脱了一件罩衫便和衣躺在床铺上,也不管什么脏污。   走一路来罩衫都能拧出水来,莫说身上衣服。   姜百里在大漠里走惯,却也不想同这浑身汗臭却身也不擦的唐门挤一张床,叫伙计送了水来,自己将就擦擦,便将被褥拉扯出来,同样打个地铺。   唐逢春没有打鼾,姜百里想他许是还未睡熟,本是话不少的人,此时不知为何又起了性子。   “逢春老兄。”姜百里道,“看你年岁也不小,可有家室?”   唐逢春不答。   真睡,或是装睡。姜百里想。   本是也要闷头睡过去,唐逢春却忽然回了话:“没有。”   姜百里听他语气,心中百转千回了一番,便突然悟到了些什么。   “是我问错了。”姜百里笑道,“逢春老兄……可曾成家?”   未有人答他了。   装睡。姜百里想。   唐逢春既然不想答,姜百里也不是不识抬举的人,这一问出了口,本是打着试探的一招,反而歪打正着。   已是无话,不如多睡些时候,也好养足精神。   唐逢春未擦身,亦未换衣服,身上尽是渗到中衣的他人血迹,衣裳都被一身大汗浸透,干了又湿,他倒是躺得自如,入睡亦快。   本身虽不是睡得熟的人,难得做起了梦来。   “应哥。”   一片潮湿墨黑中,唐逢春听人唤他,声音是他极熟悉的,一时却想不起了。   “应哥,你怕么?”   唐逢春犹疑了。   “应哥,我不怕死……”   “如果只留下你一个人,你会不会难过……”   名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叫不出口,唐逢春伸手去抓,却还是一片漆黑。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今以后我就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那声音忽而欣喜了。   “如果是女孩儿,我想叫她唐苓。”   “男孩儿……我想不好,应哥,你说呢?”   一会儿又成了虚软的悲痛。   “应哥……”   “应哥……我也要死了吧,我怎么……看不到你……”   ……   “阿辞。”唐逢春疲倦地睁开眼,喃喃道。   “逢春?”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姜百里。   “做梦了?”姜百里问道。   他越叫越亲切,唐逢春懒得去纠正,未应他便坐起来,下楼去叫伙计送水上来,再回了房间,这才慢慢地把身上仍黏腻的衣服脱下来。   “少见唐门弟子睡得这么熟的。”姜百里道。   唐逢春看来心情不佳,沉着脸答道:“我不是唐门弟子。”   “那便不说这个。”姜百里笑笑,“方才听你唤一个名字……”   “与你何干?”唐逢春道。   “是无干系。”姜百里笑道,“闲来无事,听听旧闻。”   唐逢春在姜百里的注视下将身擦了一遍,未有半点尴尬形状。   “既然闲来无事,不如借我领个赏钱?”唐逢春道。   姜百里便收了笑脸道:“不好意思,虽贱命一条,这头颅留着还有些用处,便不相让了。”   唐逢春笑了笑,问道:“姜兄,有可换的衣服没有?”   “没有。”姜百里如实道。   “劳烦你替我跑一趟,弄一身来。”唐逢春道。   姜百里愣了愣,回过神来伸出一只手掌。   唐逢春嘲道:“坐地起价。”   姜百里笑道:“不要这五两也行,不如你去了易容,叫我一睹真容。”   唐逢春伸出三根指头。   “坐地起价。”姜百里有样学样,“三两,你还倒欠我二两。”   “三十两。”唐逢春道,“去了你那五两,还余二十五两。”   姜百里:“……”   “还有那骆驼……”   “那便是二十三两。”唐逢春道。   “唐门真是做得一手好生意。”姜百里笑说。   便出门去替唐逢春找衣服去了。   唐逢春便只穿一条单裤,又躺回那床板上闭眼。   梦里声音飘忽不分远近,醒来却反倒清晰。   唐逢春闭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五      唐逢春在大漠里都裹得严实,半寸不露,连脖子上都缠一圈布巾,不怕热一般。   “你平日里都如此?”姜百里问。   “什么?”唐逢春把姜百里带来的衣服一件件套上身去。   “穿得这么多,不热么。”   “热。”唐逢春答道,“闻不到汗味?”   “……闻得到,闻得到。”姜百里不愿回想。   唐逢春面上覆着一层易容,惨白颜色,身上也不差几分。   长久不见光,难怪了。   唐逢春看他若有所思,并不管他出的什么神,自顾自取了机关翼,坐在床沿拿手摆弄几根骨架。   姜百里在桌边看着。   唐逢春身形瘦削,一双手臂较之身板来精壮些许,看来便十分有力,脱了手套,手指骨节分明修长灵活,姜百里远远伸一只手掌在眼前,将他脸面挡了,想了想又伸一只手把他挡个全然,只余一双手。   闭上只眼模模糊糊去看,还可当是女儿家细细摆弄针线活计。   大漠里度日穷极无聊,便是这样也是聊以解乏的。   姜百里刚咧了一张嘴要笑,唐逢春一枚暗镖甩来,只好侧身让了。   第九宗便正好推门而入,吃了一惊,单手二指接下暗镖。   “唐大哥,这见面礼客气了吧?”第九宗在桌边坐下,倒一杯茶。   “是客气了。”唐逢春道。   姜百里在一边笑了笑,茶盏堵在嘴上,并不说话。   “方才出去转了转。”第九宗一口茶水下去,笑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是个好地方。”   “那依你看?”唐逢春问。   “我看?”第九宗一双眼笑得如弯月,“去镇上转转,钱袋子在你这里,要置办些什么你做主,明日接着上路。”   “上哪个路?”唐逢春起身,并不看他二人,只垂着眼把机关翼收起来,熟练得很。   “哪来余的路,不走这路,还走黄泉路么。”第九宗笑笑。   唐逢春把第九宗的钱袋子系在腰上,千机匣机关翼俱不带:“走吧。”   “嗳。”第九宗答一句,起身便要出门。   “你二人去,不如加上我。”姜百里道,“人多也好多个照应。”   “照应什么?”第九宗问道。   姜百里便笑笑:“天有不测风云么。”   镇子不知叫什么,问来也无用。   只不过既是有住人的,便定有铺面,方才第九宗说了五脏俱全,想必是该有的全有了。   水囊必是头一件。   “还有干净些的么?这水囊……”   “没,没了。”   方进了铺面里,只见当中站着一位妙龄女子,同不通汉语的店家皱着眉头说话。   肩若削成,腰若素裹,背影便晓得是位美人。   “姜兄啊。”唐逢春道,“怎么不去帮一把?”   “帮什么?”姜百里道。   “你在这大漠里,多少日子未见过女人了?”   “唔,前两日还是见过的。”姜百里道。   “哦?”   “做饼的大娘,同我投缘,还要拉着我谈许久天。”姜百里叹了口气道。   唐逢春便笑笑:“好人缘。”   二人说话间,第九宗早已上前去了。   将银钱向店家手里一塞,取了那只水囊拿在手里。   唐逢春一看腰间,好端端系着的钱袋不知何时已到了第九宗手里,便笑着挑了挑眉,但看他如何动作。   第九宗将水囊拿了,向那女子道:“姑娘,在大漠里便莫要讲究那些细巧东西了。”   一面将水囊递给那女子,续道:“财不露白,姑娘,穷苦地方,便是银钱再多也求不得江南细致器具。”   那女子见他脸面,便愣了一愣。   过半刻方伸手接了水囊,道:“多谢……公子,你怎知我是江南人。”   “口音。”第九宗笑道,“在下亦是江南人士。”   女子听他这一句答,似是有几分失望一般微微垂了头,再片刻抬头问道:“冒昧问一句……公子来这莽莽大漠做什么?”   “江湖中人……哪有什么事可做,助我兄弟寻一故人。”第九宗笑道,“姑娘呢?像你这般玉软花柔的……孤身一人来这大漠么?”   “我是来寻……”女子说到一半便停了,再开口是思量再三,“也是寻一位故人。”   “你这故人可当真不懂怜香惜玉。”第九宗便笑道。   唐逢春与姜百里见他二人相谈甚欢,倒不好意思打搅了。   “唉。”唐逢春叹了口气道,“姜兄,你迟了。”   “是啊。迟了。”姜百里转头看看唐逢春,漫不经心道。   唐逢春做出一副惋惜样子道:“不如这样,我委屈些,这双手再借你多瞧瞧。”   “难得逢春深明大义,不如这样,你委屈些,将你假面具摘了,借我多瞧瞧。”姜百里道。   “二十三两。”唐逢春答道。“钱款清了,并非难事。”   “囊中羞涩啊。”姜百里笑道,“不止唐门有没有赊账规矩。”   “没有。”唐逢春道。   二人话未说几句,第九宗竟领着那女子一道走来了。   “阿宗好本事。”姜百里笑道。   “姜大哥,姑娘家面薄。”第九宗冲他笑道。   那女子果真面上有些飞红。   方才一个背影便知是美人,如今近了一看脸面,真是应了一个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江南果真是出美人。   姜百里与唐逢春年岁不小,都见过世面,心里叹着第九宗手脚倒快,亦不做他想。   “那么这位姑娘……”唐逢春问道。   “郭霖。”那女子施一江湖礼,“七秀坊弟子。”   “小霖儿同我们一道上路,二位大哥想必不介意吧。”第九宗笑道,称呼都改换亲昵,“我方才问了,小霖儿寻故人而来,看来又同我们同路,今日才到这镇上。一个女子在这荒蛮地方多有不便,我们做男人的……出门在外对姑娘家,总要多照顾些吧。”   “本是要说这一路怕诸多凶险……”唐逢春道,“你这一番话让我回绝不得了。”   姜百里笑笑道:“漫漫长路,佳人相伴,我倒是受用得很。”   第九宗便答:“谢二位大哥。”   唐逢春未说什么,只是拿眼随意瞧了瞧那七秀弟子。   第九宗对着他们说话,郭霖一双眼睛却全盯着这藏剑看,眼波流转里如何的情愫,唐逢春一眼便看得穿了。   看来并非是简单一件初次相会。   虽是同他无甚关系,唐逢春心中仍是不禁惋惜一些,这郭姑娘,怕是芳心错许了。   镇上只一间客栈,如今他三人入住后已无空房。   姜百里微微皱了眉道:“这要如何是好,不若我三人挤一间房,腾一间来给郭姑娘落脚。”   唐逢春心不在焉的模样,并不说话。   第九宗便笑道:“若郭姑娘不嫌……不如同我一间,在下保证绝不逾矩。”   “这怎么好……”郭霖道。   “怎么不好。”唐逢春忽然开口了,“郭姑娘,在下与阿宗相识不久,却知他秉性……阿宗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趁火打劫这类事,他还是做不出的。”   “唐……”   “看你年岁,也同阿宗一般唤我唐大哥便是。”唐逢春道。   “唐大哥……女儿家总是……”郭霖左右为难。   “阿宗与我们同房住也是不适的,还是请郭姑娘委屈一下。”唐逢春一张脸面未有表情,却是一番不容拒绝的语气。   “我打个地铺便是。”第九宗道,“唐大哥,收了旧习吧,莫吓着小霖儿了。”   “那便多谢第九公子照顾了。”郭霖道。   第九宗笑笑,冲唐逢春眨了眨眼。   唐逢春便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物什置办一半,还要再去一趟,第九宗同郭霖似是一见如故,便不愿再出门,唐逢春自己踏出去,姜百里后脚就跟上。   “不放心?”唐逢春道,“你是怕我一人走了,你对付那些草包杀手力不从心么。”   “是。”姜百里道,“怕得很啊,唐大侠,可莫要抛下小弟我一人独行。”   “不如你也学阿宗叫我大哥,我自然是要照应你了。”唐逢春笑道。   “哦?”姜百里转头看唐逢春,看他发里夹了几缕银丝,便提了兴趣,“不知逢春……”   “近而立了。”唐逢春道。   “近多少?”姜百里问,“未到而立,这便生白发了……”   “再过两载。”唐逢春只答一问,“问得仔细,要给我说媒?”   “说媒?”姜百里道,“若是要说媒,倒真有可说。”   “免了。”唐逢春道。   姜百里却又说下去:“你看我如何?”   唐逢春:“……”   姜百里但笑不语,跟在加快步子的唐逢春身后。   “怎么不答。”过一会儿姜百里笑道,“嫌我不是二八芳华么,你长我五岁,也相配吧。”   “倒也不是。”唐逢春面色如常道,“不过唐某陋习种种,酗酒好赌,睡时鼾声如雷,醒时脾性暴躁,恐累了姜兄啊。”   唐逢春对答一番,姜百里反倒真的一副极忧心模样:“那倒真是难事。”   “难。”唐逢春道。   姜百里方要说什么,忽然有马匹于道上疾行而过。   他二人身手自是轻松避开,唐逢春却神色一变,硬生生拔高身形,鸟翔一记跃向前去。   姜百里且不知他为何,便见唐逢春一手揽了马行前路上一幼稚孩童,一让便躲开去。   虽情急之下出手,唐逢春手势可见还是拿捏过,不是提领,不是拉腰带,而是一手揽住,肩背又恰是护住孩童头颈。   姜百里眯了眯眼,也不走过去。   那孩童似是仍迷惘,唐逢春不知同他说了什么,轻拍了拍孩童头顶,那孩童便又跑开了。   姜百里这才走上前去。   “没想到你也有好心肠。”姜百里道,“一路上见你杀人。”   “杀人是杀人。”唐逢春轻松道,“方才孩童看来不过三四岁。”   姜百里在旁看着,见唐逢春略有些出神,像是忆起什么往事。   “早先说你不做杀手可惜。”姜百里见状笑道,“此时便要收回了。”   唐逢春嘲道:“要试过才知可惜不可惜吧。”   姜百里连忙告饶:“免了吧,请唐大侠饶命。”   唐逢春便不说话了。   二人在备齐了东西便回客栈去,唐逢春仍在床上睡,姜百里看窄小床铺,舍了跟他挤的念头,想二人身手相较,又舍了跟他相争的念头。   “唉,技不如人啊。”姜百里叹道,便在这地上躺下了。      ☆、六   姜百里醒时屋内只有他一人,唐逢春不知何时出去了,行李也一并带走。   猜一猜大概只有一两分,一是他起得晚了,未赶上出发的好时辰,唐门弟子守时如守财,自然是领着他那小兄弟先走一步。   二是,几人在厅里等他。   出了房间往厅里走几步,唐逢春与第九宗、郭霖三人围坐桌旁,四双筷子,三只碗。   第九宗转头便见了他,笑道:“姜大哥起得早。”   姜百里将双刀解了,在第九宗一边落座,道:“不比你们啊……”   环视一周,却见郭霖神色有郁。   姜百里聪明人,便只是掰块饼来咬在嘴里,不多说话。   “吃完了便上路。”唐逢春道。   “大约再行两日,便是纥州府。”第九宗接到。   “那么便是说……”姜百里把嘴里的饼咽下。   “便是说,有高床软褥慰筋骨腿脚,有珍馐佳肴祭五脏庙。”第九宗笑道。   唐逢春喝一口茶,笑了笑未说话。   “扶州靠湖。”姜百里答道,“好地方。”   “比之麻雀,自是高下立判。”第九宗手里把玩客栈木杯道。   “唐大哥笑什么?”第九宗突然问道。   “我笑了?”唐逢春问道。   “当我们是瞎子么。”第九宗仍一张笑脸。   “那我便是笑了。”唐逢春道,“我笑的是……到扶州,少不得遇上熟人三两,生人四五。”   姜百里晓得他说法,前几日他们杀人却未灭口,便止不了要留几个报信的。   郭霖未说话,第九宗便问她:“小霖儿意下如何?”   郭霖便笑笑道:“三位定行路,我跟着便是。”   第九宗便凑到郭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惹得女儿家羞红了一张脸。   姜百里将眼神别开,向着门外,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四人吃过了便上路,有了第九宗的钱袋子,行路前也省了姜百里再去借来马匹骆驼,也是好事一桩。   郭霖骑术不差,又免了安排第九宗同乘一匹。   唐逢春选了四匹精壮骆驼,银钱付清,便正要走了。   往扶州去行两日,第九宗算路比唐逢春也不相上下,四人脚程估得清楚,倒也不怕有差。   只不过要在大漠里过一晚,不知路上是否要见什么新旧杀神。   姜百里跟在唐逢春之后,留第九宗郭霖二人在后。   大漠莽莽苍苍,平沙里起几缕焦烟,恶鹰寻不着可食的死肉,贴着人飞,一双眼都发绿,小心翼翼地寻着机会,待哪一人倒下,便妄想吃那活肉了。   唐逢春不胜其扰,甩手看不出发了什么暗器,打下一只来,扑地扎进沙地里。   只一刻,盘着几只秃鹫一拥而下,俱冲着那仍扑棱翅膀的同伴去了。   并非什么弱肉强食道理,要说么,便是时运不济了。   夜里几人都多带了些寒暖衣物,姜百里挖坑法子也不需了,挤作一块,也不说避不避嫌。   到第二日正午时候,四人暂且歇下吃口干粮,唐逢春便开口道:“姜百里。”   “何事?”姜百里应道。   “你可还入得城去?”唐逢春问道。   连月来要杀他的不乏武林正派,想来官府也是发了缉令。   入城也是难事了。   “入是入得,便要看如何入了。”姜百里笑道。   “大摇大摆入城。”唐逢春道,“你意下如何。”   “正合我意啊。”姜百里道,“有何妙计?”   唐逢春笑道:“有。”   眼神便往远处看去了。   平沙无垠,远远地有几点黑影向他们这方过来。   姜百里顺唐逢春眼神一看,再看看第九宗同郭霖,也笑了笑,道:“逢春啊……你不做杀手,仍是可惜的。”   傍晚时候,扶州来了四名外来人,一名骑骆驼的行商,带着一名车夫,车夫赶着骆驼,骆驼拉着一辆轻车。   窗门皆用布面遮得严严实实。   “车里什么人?”守城将士道。   “车里是我夫人。”那衣着考究满面虬髯的商人道,“方过了商来,到扶州见见故人。”   “帘子撩开。”将士道。   突然这布面便从里面被掀了,一名绝色女子探出头来道:“各位大哥,通融一下吧,我家夫人有疾,见不得光。”   一个丫头能有如此姿容,反倒叫人起疑。   “见不得光?”那将士问道,“那便将帘子掀开些,我们在外瞧,哪里会照到你家夫人。”   那丫头转头,似在看她口中“夫人”眼色,一会儿点了点头,便见她抬手将布帘束了。   几名将士这才看清车内人。   除这丫头外,还有一名女子,蛾眉螓首,云鬟雾鬓,衣装粉饰罗衫,却在这炎日下披一件宽袖大氅,虽身量不知,只一眼看,只觉妍姿艳质,眼都看直了,哪里挪得开去。   只是这女子低眉垂眼,脸色苍白,看来似是真当带病之身。   “二位……可瞧够了?”那商人似是不大高兴地开口。   那为首的才应来:“惊扰夫人。”   便手一挥,放行了。   身后年纪小些的,便止不住议论起来,这商人真当好福气,何德何能,有这么一位神仙一样的夫人,就连家里的小丫头也……真是齐人之福啊。   马夫宽帽遮了半脸,将他们细细话语声俱收入耳,嘴角便挑一挑。   过了关前,那虬髯商人将骆驼驱慢些,压到轻车窗口。   “夫人?”那商人道。   “老爷,街市上见血,不好看啊。”   车里传出来竟是唐逢春的声音。   郭霖在车内噗嗤笑出声。   姜百里只好挑一挑眉,当是自讨了个没趣,再将骆驼赶上去了。   第九宗见他上前来,便笑道:“老爷惹夫人生气了?”   姜百里便同他相合道:“是啊,早知便同你换一换,做个车夫,还清闲几分。”   “车夫可不清闲。”第九宗道,“不过有如此美貌的夫人,我亦想同你换的,只可惜……”   “唔,可惜你生一张少年面孔,虬须也装不像。”姜百里煞有介事地抚一把面上虬髯。   “唐大哥易容术了得,你还怕他不能将我装像么?”第九宗道。   “阿宗高看我了。”唐逢春声音自车里来,“易容之术,向来是因人而异的。”   姜百里眉头一挑,便道:“那么唐兄扮这美貌妇人……”   “马车里,宽袍大氅遮着,又昏暗,不然便早露馅了。”唐逢春道。   姜百里便只是笑笑,不多言了。   到客栈,车马都住了,姜百里与第九宗装样装十分,第九宗下车去将郭霖扶下来,姜百里便下了骆驼,待唐逢春下车来。   姜百里伸手,唐逢春便不作客气了,伸手扶住,一手将大氅按着,一举一动间倒真是像极了贵妇人。   “好功夫。”姜百里小声道。   “客栈只这几间,小心露了马脚。”唐逢春亦压声道,面上覆一层面纱,叫他人连读唇都不成了。   美人,一个便足了,若同时来了两个,必是要引人注目的。   郭霖相貌足以叫人惊为天人,后来的一个身量高挑的,虽覆着面纱看不出全貌,那一双眼低垂着,非是那般顾盼生辉,却隐叫人挪不开眼。   唐逢春向来不怕人看,抬眼扫一周,挑得四周有人掉了筷子。   “十二人。”唐逢春低声道,“不多。”   “嗯。”姜百里低道,“还是收敛些罢夫人,好歹先去房里沐浴。”   别人不晓得,他是晓得的,他这位“夫人”有几日未好好洗过澡了,这熏香好歹遮些,久了便怕……   唐逢春看他一眼,鼻子里笑一声,便跟在他身后,戏要足,唐逢春便是他们之中最足的一个。   第九宗要两间上房,两间旁的。   “做戏么……”第九宗笑道。马夫丫鬟总不能也单住一间上房。   “做戏?”姜百里道,“老爷夫人怎不同房?”   “夫人身体不适啊。”第九宗理所应当答。   便各自回房去休整了。   唐逢春除了衣物,将头上耳朵上杂乱东西都去了,泡在浴桶里,闭眼想着方才被他们拦路的商客,虽看来可怜,但自己的性命总赢过别人的。   留了全尸,还粗糙掩了,总算还是善行的。   这扶州城里高手不少,并非是前段路上遇到的酒囊饭袋。   方才他一看,厅里食客有十二名武人,四名散派,八名是……万花弟子。   那看他时掉了筷子男娃儿的修为看来最浅。   看来有些可作为的。   唐逢春好好洗了个澡,将近有十几日的老泥全搓了清爽,易容取了,将脸面也松一松。   幸而恭州人士自小扎个耳孔,扮起女人来也行方便。   待唤人来倒水时又全端正戴好了,衣物也穿戴妥当,坐着看不出破绽来,将一双大脚都遮在裙底。   姜百里却又悠哉荡进房里。   “下一步怎么打算?”姜百里问道。   “客栈里的……”唐逢春道,“我们讨不得好。”   “看得出。”姜百里点头道。   “只好再做几日戏。”唐逢春道,“我受些委屈。”   “辛苦夫人了。”姜百里不怀好意,一口一个夫人。   “老爷客气什么。”唐逢春不驳他,反而顺道,“方才劫得,我要八成。”   姜百里:“……”   唐逢春晓得姜百里不能同他讨价,便道:“万花弟子向来是闲散不问世事……这回亦来蹚浑水,姜百里,你这人头,名门正派抢着要,恐怕不止是值钱这般简单了罢。”   “不止。”姜百里笑道,“我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人人得而诛之啊。”   “杀了多少人?”唐逢春问。   “一家而已,共七十三口。”姜百里笑道。   “只这些,便是杀人魔头了?”唐逢春道。   “与你不同啊,我不为钱财,未有点案,不过是私怨,他人不晓,便是无缘无故了。”姜百里仍是笑答。   “这么说你也是个可怜人。”唐逢春道。   “可怜人?”姜百里道,“难听了些吧。”   “是难听得很。”唐逢春喝一口茶水。   手指便沾了水在桌上写了二字:“有人。”   姜百里会意,笑道:“那夫人便早些休息吧,我……为夫也回房歇下了。”   再推门出去了。   方才有人近了房门想暗中听他们说话,唐逢春在此人走到房门几步外便听得清楚,止了话头,想是一句都未听去。   不过若有人着意偷听他们说话……便是在说他四人的戏,还不足啊。      ☆、七   唐逢春待姜百里走了一会儿才去启了门扇,面纱覆得好好的,脸面闷在易容下头,空的只余一双眼睛,要他做足戏,低一低头,再抬头,眼角眉梢还可带十二分风情。   可惜的是这绝活亮不得,扮的贵妇人,又不是风尘女。   本以为开了门便是空无一人,不想却是不设防,门外人还在徘徊。   竟是那掉了筷子的万花小弟子。   唐逢春:“……”   那小弟子一见唐逢春,顶慌张似的,啊地一声,卡在喉咙里,张一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   比唐逢春矮上大半个头,看他还要抬一抬头。   “夫……夫人,我……我是……”那小弟子结结巴巴要开口。   唐逢春觉得有趣,便只看着他,不说话。   “方才在……在厅里见你……见你面色不佳,我……我于花谷中习岐黄医理……送,送些丹药来,可调理虚火燥症……”那小弟子磕磕绊绊说完话,一张脸羞赧通红得要滴血。   唐逢春看他双手奉上药瓶,自然是不要白不要,细细看了晓得他没处藏暗器,便伸手接了。   一双手拢在袖中,只露几个煞白的指尖,略一看是断不出来一双男人的手。   接了药瓶,还施礼为谢,规矩周全。   小兄弟面红耳赤搭几句话都没头尾,唐逢春想笑又要憋住,十分辛苦。   “啊……在下,在下江闻,万花杏林弟子。”话说得急,半句磕巴半句顺溜。   唐逢春更想笑,憋得难受。   年纪轻轻,花花肠子不少,有趣得很。   想想他也是要问夫人芳名,唐逢春抬了抬手,袖子拢着半手,露一根指头,点了点喉咙,再旋回来摆一摆手。   装哑。   果不其然江闻面上一阵惋惜之色,又问:“啊……实在是……实在是可惜……夫人如此……”   又忽然反应过来:“敢问夫人症结为何,在下医理略通,说不准可以……”   唐逢春挑着一双眼看一看他,微微摇一摇头。   “竟是……生来如此么……”江闻被他一瞧,脸更红,声音细如蚊蚋。   唐逢春心里打出点儿主意,双手拢一拢,微微低个头,转身便走到房里。   江闻给他过浓的熏香弄得晕头转向,不知觉已抬脚跟进去,走到桌边站定才记起犯了大忌,惴惴不安地站着。   唐逢春不管多少,本就不是女子,上房里笔墨纸砚备齐,唐逢春方一探手,眼角一瞥,便再伸一只手把袖子提了来挡一挡,磨一点磨写一点儿字,一张纸端正留在桌上,便走到一边站着。   江闻愣了片刻才晓得他意思,站到桌前去看。   “……马夫受了伤无药医治么……”江闻道,“夫人真是菩萨心肠,对一个下人也……也这么……我……在下这便去找些合用的药来,夫人稍待。”   说完便急匆匆走了。   江闻一走,唐逢春听十步,晓得他走得远了,在床上坐下,也不能大笑,低头闷笑一会儿。   想了想,便到姜百里房外,不敲门,只推进去,姜百里在床上。   看来是笑得打跌,一张嘴要咧到耳根,一脸的胡髭都遮不住。   唐逢春进去便把门关了,裙摆提起来大步流星,走得舒畅。   床边站着,等姜百里笑够。   姜百里果真很快笑够了,还装模作样抹抹眼角,道:“方才那个小兄弟有趣。”   “是有趣。”唐逢春道,“年纪尚轻,来这大漠里想必是要立功。”   “哦。”姜百里应道,“那我要小心保性命。”   “是啊,不过现下看来是不难。”唐逢春道。   姜百里直盯着他瞧。   唐逢春一张假脸,随他瞧去。   “夫人啊。”姜百里又开口,叫得顺口似的,“难怪小兄弟春心荡漾,确是好看得很。”   “你喜欢?”唐逢春嘲道,“等我卸了这脸,白送你。”   姜百里笑笑,不答话。   局足里一拉一扯,立在床边唐逢春皱眉反手使力,姜百里一双手被他提住,手段里落了空。   本想好了要把“夫人”按在床榻上,不想现下是给“夫人”压在床榻上,力道极大,还动弹不得。   “唔,家法。”姜百里道。   “偷袭功夫怎么用到我眼前。”唐逢春嗤道。   “摆不上台面嘛……”姜百里最擅做样,幽幽叹道,转眼又是笑脸,盯着唐逢春一双近在咫尺的眼道,“这双眼珠子总是你自己的吧……好看便好看在这里。”   唐逢春一双眸子沉得很,一看便是所有,再看便无穷尽,不知是深还是浅,转来又是做杀手的一双蒙灰的招子。   姜百里双手被制,只好白赚这一场看。   说了眼珠子,唐逢春便眯了眯眼去瞧姜百里的。   本以为单一双黑眼,姜百里说自己非属外族,亦是满头乌发,理所应当。   此时近了细看,灯烛照不清明,反倒看出些青如靛来。   床上,二人这么叠着,虽头回见面便被唐逢春半面身压过,这回却不同,姜百里只觉得暧昧之极,唐逢春熏香用得狠了,熏得整居整室似是都旖旎起来。   “嘘。”姜百里要说什么,唐逢春将他止了。   “来了。”唐逢春道。   便站起身来将身上衣裳抚一抚,回作其时贵妇人模样,将门开了走出去,回自己那间房里等着。   江闻失不失礼都寻上门过,道理规矩还要悬着,门板叩叩几声响,唐逢春才站起来将门扇启了。   仿若回去一趟又得了什么羞病来,江闻连他眼睛都不敢看,双手捧一只木匣,道:“夫人,这是谷里带来的……是好用的治伤药,见血了便抹上些,不日便痊愈了。”   唐逢春还是照样收了。   道谢么,还是那一套,装哑的本事好得很。   “夫人若还有需,只管找我……只不过我门人今日便要离开此地,去下一处,若夫人同道,或还有幸再见。”   江闻一张脸从前一回红到这一回,回去时怕亦是红的。   江闻一走,姜百里便到了,本身是邻间,你来一回我去一回,这二人你来我往两三趟,倒真是寻出热闹来。   “一来一去。”姜百里道,“偷情么。”   唐逢春笑一笑,道,“说江闻,还是说你?”   “自家夫人算什么偷情。”姜百里道,“好本事,不开一句口,哄到什么东西?”   “万花谷的伤药。”唐逢春道,“不好弄啊。”   姜百里挑一挑眉:“不好弄?”   唐逢春道:“不便宜。”   姜百里了然。   “这点便宜也要占,哪里做派。”姜百里道。   “无门无派。”唐逢春道,“独一门。”   “夫人啊……”姜百里沉默一会儿又开口。   “嗯。”唐逢春一双眼垂着,手里茶盏杯沿磨一磨。   “若是这客栈里有老鼠可怎么办。”姜百里道。   “老爷还怕老鼠么。”唐逢春道。   “怕得很呐。”姜百里答道。   唐逢春便笑笑:“那便罢了,还想着老爷做一回猫。”   “那老爷我……”姜百里低头也取一副茶盏,“做一回猫吧。”   欬唾间姜百里手中杯盖脱手出去,唐逢春一手亦甩出暗镖,半途便将杯盖打碎,碎片同暗镖一道,轻了点力度,破了窗纸射出窗外去。   晓得老鼠抓着了,此时倒不急了,姜百里将窗开了,窗沿底下几滴血迹。   唐逢春原处不动。   “糟了。”姜百里道,言语里却毫无那句“糟了”的意思。   “客栈里头被人看出来。”唐逢春道,“哪里出了岔子?”   “方才你出手阻我。”姜百里道,“哪里出了岔子?”   唐逢春便不答了。   姜百里猜来猜去,不晓得一个通透,也装聪明不说话。   他卖了破绽给人看出,唐逢春出手阻他留了凶患。   这么一来更坐实他二人伙同,姜百里本是正有此意,只是不知唐逢春为何。   二人各怀鬼胎,还要装恩爱夫妻,难是难一些,姜百里面上虬须捋一捋,又十分顺了。   夜里二人各自歇下了,唐逢春不睡熟,眼睛闭着待老鼠再来,却是一整夜没有声响。   日里起来看不出面色,仍是同一副假脸。   第九宗做下人也像样,清早便闯老爷房里把姜百里唤起来,谁知姜百里亦未睡,眼底下一点乌青,第九宗笑了一回还道:“老爷同夫人昨日吵架了么。”   姜百里道:“啊,夫人天生不能言语,怎么吵得。”   第九宗眼睛动一动,便晓得大致什么事,笑道:“喔,是小的忘性大了。”   早起来便是早饭,郭霖跟着唐逢春到厅里,第九宗便跟着姜百里。   昨日怎看怎像样,今日怎看怎不像样。   整间客栈安静得很,厅堂里竟是未坐人。   四人随便寻了一桌坐下,什么下人上人俱不分,统统坐在一处。   “夫人昨日多手放的耗子。”姜百里道。   唐逢春不答。   “老爷,不是说夫人天生不能言语么。”第九宗笑眯眯道。   郭霖一双剑收在画囊里,纤纤玉指按在系绳上,却被第九宗一只手按住。   第九宗手亦是少年长量,指头细长,只比她稍大些。   抬头一瞧,第九宗仍一张笑脸,并未看她。   便低了头另一手取茶盏喝茶。   万花门人昨日便走了,这里留下的,他们四人绰绰有余。   “言语是能的。”唐逢春便突兀开了口,“不过……嗓子粗了些罢了。”   转睫间将身上女子富贵宽袍一扯,露出黑布武服来,袖中弩瞬出数十暗箭,向梁上暗处而去。      ☆、八   唐逢春动了手,第九宗自然是头一个不肯落后的。   剑气如雷霆,轰然间梁柱都被震得塌下三两,郭霖双手持剑,身轻如燕地走到梁上,埋伏在梁上的新朋转头见她,郭霖便给个痛快。   四面八方忽然便涌出许多人来,郭霖自梁上跃下,第九宗笑道:“小霖儿好身手。”   郭霖却不笑,一双手一双剑握得紧,发着颤。   第九宗不动声色将她挡在身后,单手握着轻剑,一只手环握郭霖左手。   “头回杀人,手抖么。”第九宗道。   郭霖被他一握,手仍抖着,只听他说话,头脑里昏乱,不知是听了还是没听。   第九宗便手指收一收,松开了。   “呀,小儿女谈情说爱。”姜百里道。   话音未落,连踪影都失了。   将他们团团围住的人群里却忽然飞溅出大蓬鲜血来。   “刀太钝了。”唐逢春叹一叹。   手指一动,机关□□齐发,残肢断臂便是旧景,□□窜去几分,没入喉头十分。   血雨四溅时,正是第九宗所好。   这藏剑弟子却一动不动,只将郭霖挡在身后。   郭霖还恍惚着,清醒些了,道:“阿宗,我没事。”   第九宗便笑一笑:“没事便好。”   郭霖还想说什么,唐逢春开口了:“愣着做什么,还要吃早饭么。”   第九宗笑一笑:“唐大哥姜大哥在,竟还要我凑一份么。”   姜百里身形一闪,声音犹在:“啊,头回不就凑了。”   “早些解决了,便早些走罢,看来扶州留不得了。”唐逢春一面应战,一面轻松道。   “好地方。”第九宗道。   “可惜了。”姜百里接道。   本来说好的几日清净,哪来的什么几日,悠闲了片刻而已。   客栈里有人,客栈外有人。   层层叠叠围得水泄不通,扶州在大漠里不算偏僻地方,寻常百姓有之,达官贵人有之,过了路恐怕就要当这里开什么好戏。   第九宗与郭霖便也又动了兵器了。   江湖里武学套路繁杂,唯有杀人一道是不变应万变,两相俱不变,唐逢春专营此道。   自厅内翻身腾跃,袖中怀里都有取性命的东西,唐逢春伸手纳来数十镖,俱是沾了杏黄颜色,毒入皮肉,白骨不腐。   天罗诡道虽一说画地为牢,然未尝不可缩地成寸,唐逢春机关连出,毒刹逼敌,暗箭明器自千机匣直出,未死的自有人来补刀。   可难说有个道理,双拳难敌四手,四人终究是稍有难敌。   郭霖剑花似雨,挑出红雪漫天来,女儿家杀个人也是细细巧巧,第九宗还分神瞧瞧她,回头一把重剑双手握着,千斤力道万分杀机。   一看之下,便迟半分,对面剑锋要舔到第九宗脖颈,让是让得开,不过少不了受些伤。   唐逢春弹指投出一枚铁丸,正打在第九宗重剑上,仿佛力比万夫,重剑一带,第九宗便连人疾退开,分毫不伤。   这边助人,那边就要少看一分,唐逢春晓得自己哪里都避得开,剑气转半寸,伤不到多少皮肉。   头颅一侧,便脸面上划了一道短短浅浅的血线来。   姜百里一双眼看物极细极慢,眼见着唐逢春面上一道细口拉开,一滴红血沿着那张女人假面淌下。   下颚骨还是个男人。姜百里心里还叹,难怪要遮上个面纱。   “杀不完。”唐逢春道。   “而今之计……”第九宗接他的话。   “逃吧。”姜百里双刀一并,倏然□□面前人胸膛,边道。   四人不打招呼,唐逢春不知何时所围机关触地而动,登时炸出一条血路来。   第九宗一手拉了郭霖,单手持重剑狠狠一扫,将挡道的清了,道一句:“走了!”   二人使出轻身功夫便腾身而起,一跃便在对面屋顶房檐上了。   姜百里身形不现,也无多的功夫去管他,唐逢春机关锁钩自袖中射出,哐地穿入房瓦中牢牢勾住,手腕一收,便直冲到屋顶上,与第九宗郭霖打一个照面,展了机关翼便走。   第九宗看他手势领会,便同郭霖一道,往另一方向走。   姜百里在客栈里卖出身份,定是将各处出入俱封了,出不去扶州城了,看来只能另觅生路。   唐逢春同第九宗约的是西北角里,姜百里刀刃里分心,瞧见了也不吭声。   天光大亮,躲不到哪里去,后有追兵,杀一个少一个,前不知有何人来挡,走一步算一步。   至正午时分,第九宗甩了追兵,同郭霖换一身衣服,在西北角老乞丐处待唐逢春。   “小兄弟……行行好吧……”那老乞丐见他二人衣着不俗,老迈嗓音开口。   “老先生,不是在下悭吝……”第九宗道。   “只是钱袋子在唐大哥手里,阿宗也拿不出什么来。”郭霖开口道。   老乞丐便沉默不语,片刻后叹一口气道:“破绽这么多?”   第九宗笑道:“识得唐大哥,见过他的易容,还能瞧不出谁的假来。”   姜百里将乞丐袍子拉扯一下,便道:“唉,又是难事。”   话方说罢,一名富贵公子潇洒而来,衣袖扇间脂粉粗香,一张粉面春风得意,手一弹,两枚铜板叮咚落在姜百里面前碗中,清脆悦耳。   姜百里瞧了这两枚铜板片刻,忽而笑了,拿那口老者声音说话:“这位公子,留步。”   那粉面公子便回头,满脸尽是疑惑。   “还瞒他们?”姜百里道。   粉面公子眉头一皱:“哪儿来的老乞丐,大爷赏你,还要寻晦气?”   姜百里面上笑笑,欺身疾上,一手抓住那粉面公子方才赏钱的手道:“这双手我便是错认不了了。”   唐逢春手一转,反扣他手腕:“认得不错,无多用处。”   第九宗同郭霖才瞧出这粉面公子身份,竟是唐逢春又易容一回,面上伤处也遮了。   第九宗笑道:“唐大哥真是……”   “是什么?”唐逢春纨绔又演了十成十,一挑眉问道。   “好戏。”姜百里回道。   “戏好不好,不是要管看戏的人问么。”唐逢春道,“不说闲话了,寻一处人家吧。”   “人家?”姜百里问到。   “出不去城,难道不该生根落户?”唐逢春一本正经道。   第九宗笑道:“唐大哥说的是。”   见姜百里看他,便再补一句:“人家么……我已经看好了。”   粉面公子纸扇一甩,笑道:“那便走吧。”   只郭霖眼神一闪,却唯有姜百里见了这一闪。   女子不好出面,三人之中第九宗最为面善,叩门请问总是要他来做的。   第九宗笑面迎人惯了,本就是俊美儿郎,笑起来讨人喜欢得很,开门的是位大娘,第九宗一张笑脸问她可否借住四人,可到底非常时候,总要考虑再三。   “小公子……不是我不愿啊,这城里在搜人,若是……”   那妇人未说完,第九宗轻剑出了鞘,剑身血迹斑驳,主人却面不改色:“大娘,方才说的什么?”   “啊!……”惊叫甫一出口,第九宗出手迅疾如霆,一手便将她打昏过去。   “走罢。”第九宗扶着这妇人道。   这家男主出来探看,第九宗便也依样打晕了,丢到后院小棚屋里。   “不险么?”姜百里问道。   “两条人命,能留便留着吧。”唐逢春道。   “非是你作为啊。“姜百里道。   唐逢春便笑一笑:“恶人做惯了,不晓得做好人何种滋味。”   姜百里要说什么,唐逢春忽然浑身急颤起来,吐息亦急促,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似是疼痛万分,将头也抵在地上,牙齿间发出咯咯声,喉咙里便是痛得出不了声,细碎响动。   第九宗一看不妙,忙一手擎住他臂膀,另一手劈下,唐逢春闷哼一声,仍是未晕过去。   “我来。”姜百里出手不遗余力,一记便将他打昏了。   “谢了。”第九宗将昏沉的唐逢春扶起来,向姜百里道。   姜百里道:“客气。不知逢春这是……”   第九宗笑一笑:“怕是这几日劳累,使力使狠了。旧疾。”   姜百里便不问了。   第九宗矮了一些,将唐逢春架着,拖进内室里,到床铺上安置好,便在一边守着。   约莫半个时辰,姜百里推了门进来道:“我来守着,你不如去瞧瞧你的小霖儿。”   “她怎么?”第九宗问道。   “看来是头回杀人。”姜百里道,“你晓得症结,便去同她说说。”   “姜大哥体贴得很……”第九宗再看看铺上粉面公子打扮的唐逢春,转头笑道,“罢了,唐大哥面具,寻常人取不下。”   便起身出去了。   姜百里见他出去,在一旁落坐,看一眼唐逢春,睡得不□□稳,额上俱是冷汗。   腰里系着水囊,全是店里换得的好酒,恰是到了用时。   漠里的酒,滋味是与中原不同的。   待到水囊空了,唐逢春突然睁了眼。   姜百里欲看他如何动作,且不动,只问:“你醒了?”   “阿辞……”唐逢春道。   “……看来是未醒。”姜百里将水囊倒一倒,又倒出一滴来。   “阿辞。”唐逢春又唤了一声,随后眼神方才渐渐清了。   这才是醒了。   “尊夫人么?”姜百里问道。   唐逢春是醒了,却不答亦不看他,又将眼闭上了。   是不想答罢。   姜百里想一想,便将水囊在桌上一按,起身出去了。   第九宗正同郭霖说话,见他来,郭霖似是极为局促地起身:“我去烧些水吧。”   便走开了。   “谈了什么?还怕人听。”姜百里问道。   “小儿女谈情说爱么。”第九宗笑笑,喝一口茶水。   “唐逢春以前受过重伤?”姜百里问道。   “这般开门见山……”第九宗眼神沉一沉,“想从我这里打探唐大哥旧事么。”   “正是。”姜百里道。   “你亦是个蠢笨的。”第九宗笑道,“怎么把主意打到最不易的人身上。”   “蠢笨自有蠢笨的好……你说是不说?”姜百里问。   “说。”第九宗爽快道,“同你说也无妨,唐大哥不在意,不当他面提便是……你可知,初见唐大哥时,他手脚筋俱是我请人接起来的?”   姜百里端茶盏的手顿一顿,肃道:“这我倒……当真不知啊。”      ☆、九      “唐逢春……”第九宗道,“就叫唐逢春,名姓是真的,我着人查了,凡是可相真假的,都对上了。”   “那么他仇家不少。”姜百里道。   “只有一个。”第九宗道,“他不做留活口的活计。”   “那怎么还留了一个?”姜百里问道。   “那一个又不是活计。”第九宗答他,“是情债。”   姜百里不多话了,是叫第九宗讲下去。   “唐家堡这个地方……大多人都晓得,里头和外头,当真两个样。”第九宗道,“有幸外堡里住过一阵,所及都是和气人。”   “内堡进不去,不晓得到底怎么个样子,我惜命,不会闯的。”   “你晓得逆斩堂,应该晓得凡唐门中做杀手暗卫一伙,总得有个领头的吧?”第九宗问。   “知道。”姜百里便答一句。   “到上一回……八年前。”第九宗算了算,“你晓得领头的换做谁?”   “你这么问……莫非是唐逢春么。”姜百里答。   “说故事么,总要问一问……正是。”第九宗笑道,“怎么样,唐大哥是厉害角色,你还打他主意么。”   “主意要打的。”姜百里亦笑道,“先听完故事。”   第九宗不同他绕圈子,便当真摆出说书人架势来。   “别的不晓得,只晓得他杀手做了十几年,到头来给一个半点儿不识武的娘们儿迷住了眼,做着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活,还成了亲。”   “大张旗鼓?”姜百里道。   “明媒正娶,高抬大轿。”第九宗笑道,“想不到吧,倒是个舍得的。”   “娶妻生子,人之常情啊。”第九宗继续说道,“做杀手也要安身立命,平日里又不是无遮无掩,说不准杀猪铺子里挥屠刀的,晚上穿一身夜行衣,便也是个取人性命的好手了。”   “唐大哥日里开个布庄,千山万水去做活的时候,就关了铺面,假说是歇几日。”第九宗道,“有了夫人便好了,连铺面都懒得关了。”   “好日子。”姜百里道。   “是好日子。”第九宗道,“只可惜唐大哥多惹了一桩事。”   “不好办?”   “自是不好办的。”第九宗答,“惹了一桩烂桃花。”   姜百里未说话。   第九宗笑一笑:“唐大哥待人好,待朋友便是好上加好,便有事理初晓的人多动心思……姜大哥,你总不是初晓吧?”   “不是。”姜百里道,“不过是动动心思,这笔债怎么清算了?”   “姑娘家。”第九宗说,“旁敲侧击,唐大哥自然晓得,本是做事相帮认得的,这样一来尴尬得很,便不与她来往了。”   “本以为她伤了心远走,不想唐大哥成亲那晚还来喝了杯水酒。”   “不是来道喜的吧。”姜百里道。   “自然不是。”第九宗答,“要给唐大哥做妾,不晓得如何说的。”   “这真是……好福气。”姜百里笑道。   “大概吧。”第九宗随口道,“唐大哥也是榆木脑袋,不肯。”   郭霖烧了热水来冲茶,姜百里热茶端到手里,笑道:“专情。”   第九宗点点头,向郭霖笑一笑,便又道:“是,专情。”   “那女子闹了这么一场不得所愿,便走了。”第九宗手指敲敲杯身,“后来唐大嫂有了身孕,夫妇二人都欢喜得很,布庄里都进了好些喜庆颜色。”   “安胎至第三月,不速之客又至。”   “还是她?”   “还是她。”第九宗道,“将唐大嫂绑了,要唐大哥独自去见她。”   “依唐逢春的身手,救个人不在话下。”姜百里说道。   “确是不在话下,所以人便救回来了。”第九宗道。   “听来是皆大欢喜。”姜百里道。   “差就差了这一招。”第九宗道,“唐大哥还顾念交情,手下留几分情面,让那女人逃了。”   “那女人便不同了,处事阴狠。”第九宗叹了一口气,“本以为这场虚惊过了便无扰,谁知再过几月,唐大嫂临盆时……”   “那女子又来生事么?”姜百里道。   “哪里还敢来。”第九宗道,“请了稳婆,唐大嫂肚子里却只剩一个死胎,那女人不知下了什么毒物,就连唐大嫂也……”   姜百里不说什么,听第九宗说话。   “那时妙手顾先生仍在。”第九宗道,“便是那如何去请都不愿出唐门的名医顾周。”   “听说过。”姜百里道,“连他也保不住的人命……”   “我倒并未当真见识过他医道,不过是听来的。”第九宗道,“名声在,可惜老人家已故,见识不到了。”   “讲当讲的故事吧。”姜百里道。   “多说了。”第九宗道,“唐大嫂故去后唐大哥将她葬了,便仍做他的杀手。”   “五年前唐大哥接了宗卷点案,头回失了手,后派了人去才算做定。”第九宗道,“唐大哥领了重罚,再自己动手挑了手脚筋,要出逆斩堂。”   “逆斩堂里,出去的只有两种人,一是死人,二是又聋又哑,武功全废之人。”   “唐大哥自废武功,好歹是做过他们领头的,过去手底下几个兄弟还是徇了私,免了他聋哑。”   “你又怎么遇着他?”姜百里问道。   “说过我当年有幸在唐家堡外堡住过几日。”第九宗答,“恭州水土不合,启程回去时在路边见到个血淋淋的人,一探之下还有些气,便带着上路了,本是想着若他活着撑到下一城,便算他命大,若未撑到,我也算是发过善愿,仁至义尽。”   “唐大哥命大。”第九宗笑一笑,“到医馆了,还能探到几分鼻息。”   “只是可惜这命救回来,手脚筋接上了,将他接去家中调养这数年,仍是回不了从前身手,使力狠了便是那副样子……”第九宗示意唐逢春那间屋子,“痛,生不如死。”   “他夫人叫阿辞?”姜百里忽然问。   “他叫过了?”第九宗笑道,“我常说他这点不像杀手,梦里的话怎能出口。”   “那么他来这漠里……”   “几月前来的消息,说秦佩躲在大漠边陲小镇。”第九宗嘬一口茶水道。   “秦佩?”   “便是唐大哥那独一个仇家。”第九宗道,“叫什么来着……杀妻之恨?”   “唔。”姜百里潦草应一声,“还有一问。”   “姜大哥但讲。”   “五年前你独自出外游历,如今算来应是过了二十……怎么仍是十五六少年身量样貌?”姜百里问道,“你到底是……”   “姜大哥,有些话不说明白的好。”第九宗挑了挑眉毛笑道。   “跟你唐大哥学了五年,怪不得会做戏。”姜百里笑了笑,站起来道。   “故事说给你了,唐大哥说的不多,许多还是我打听来的,要听多的,要你自己去问他。”第九宗道,“还要多说一句。”   “请第九小兄弟指教。”   “指教你我够不上格。”第九宗摆了摆手道,“不论如何,他不单是从鬼门关爬出来的……还是从逆斩堂爬出来的。”   “铭记于心。”姜百里笑道。   说罢便转身,往唐逢春躺着的屋里去了。   唐逢春已经起来了,坐在桌边将折损的机关翼骨骼根根卸下。   手套摘了便是一双不见光的手,姜百里在他对面坐下。   “怎么不倒些茶进来。”唐逢春道。   “夫人老爷的戏还要做?”姜百里问道,“你面皮都换了一副,我便演不像了。”   唐逢春仍是那富贵公子扮相,不以为意。   “面上受了伤,那万花小兄弟给的伤药恰好派上用场,怎么不上药?”姜百里问。   唐逢春将机关翼收了,道:“劳烦姜兄取点茶水来。”   姜百里便当真去取了。   唐逢春接了茶杯,也不喝,手指略一沾,在下颚细细搓一搓,揭起一层细细的皮肉来,看来胆战心惊。   却是一层假皮肉而已。   左脸的揭了,再去揭右脸的,鼻梁上覆一块,下巴嘴唇亦有。   唐逢春在姜百里面前慢慢将一副易容全清了,露出真面目来,左面上一道细细剑伤。   摘了假脸,却不急着上药,二人便对看一番。   虽未有言语,然二人都大大方方,亦不觉得尴尬。   姜百里先开了口:“果然犀颅玉颊沈腰潘鬓,难怪那……”   “比不上姜兄龙眉豹颈。”唐逢春道,“二十三两。”   姜百里:“……”   唐逢春将伤药随意抹抹了事,又换一身衣服,便是早上的一身武服。   “阿宗说了多少?”唐逢春问道。   “只字未提。”姜百里道。   “怕我灭口?”   “阿宗说不可当你面提起。”姜百里煞有介事道。   唐逢春沉默片刻,道:“是,陈年往事,不应提了。”   “陈年往事,你怎还到这漠里来?”姜百里道。   “再陈,也总要有个了断。”唐逢春道。   “何苦装大仁义……报仇便说是报仇。”姜百里笑道。   “是,报仇。”唐逢春道,“我报仇要杀一人,你报仇杀了多少?”   “不是说过么。”姜百里仍是笑说,“一家七十三口,个个脸面都记得清。”   唐逢春点了点头:“一路人。”   “抬举了。”姜百里道,“你我不是一路人。”   唐逢春看他一眼,将方才手指沾过的茶水一口饮尽了。   “还未问过尊夫人名姓。”姜百里道。   唐逢春茶杯在空中顿了一顿才放到桌上,道:“卫辞。”   “好名字。”姜百里道,“想必是个美人。”   “是美人。”唐逢春笑一笑道,“世上难寻第二。”   姜百里不说可惜也不说福气,将唐逢春茶杯取了,再倒一杯水,亦仰头一饮而尽。   竟同兄弟对坐饮酒一般。   方才姜百里未说完的那句是,怪不得那秦佩求而不得发了痴狂。   这张皮相,的确是当得起的。      ☆、十   郭霖方才是躲在另一间屋里,有心事,不好去打搅,姜百里出去走到厅里,却又见第九宗和郭霖对坐谈心。   原来还未谈完,方才被自己搅了。   此时再打扰恐怕天打雷劈,姜百里又退回去,跟唐逢春对面坐下。   唐逢春把千机匣也取出来修整,到底是傍身武器,手指动作起来虽熟练,也小心许多。   “方才我便想问。”姜百里道。   “什么?”   “方才你那茶水便将易容除了,难不成这唐门易容遇水便无用处了?”姜百里问道。   “你晓得唐门千机百变,不知道唐门纵是易容亦有百千种么。”   “不知道。”姜百里坦然。   “方才紧急,草草按了一副脸面。”唐逢春道,“最次的手艺。”   姜百里当唐逢春低着头凡事不知,大方盯着他这张真面目瞧:“那你唐门易容里到顶的手艺是如何?”   “便要说早些了……逆斩堂里有一个易容高手。”唐逢春道,“亦算是前辈,我还未出世时便被逆斩堂革名,不知踪迹了。”   “哦?如何个高明法?”姜百里道。   “易容之极境,便是改皮肉,化筋骨。”唐逢春道,“他便是用此法行事,这般易容,是人是鬼都看不穿了,从未失过手。”   “自行改筋骨皮肉……”姜百里道,“不说真假,若当真可改,亦是要有帮手罢。”   “这我就不知道了。”唐逢春道,“只知唐门中能用此法之人只他独一。”   “想来是秘法了……他叫什么?”姜百里问道。   “唐菡。”唐逢春道,“名字你应当未听过,只在堡里传传,不出江湖,但说起另一人你便是应当知道的。”   “哦?”   “妙手顾先生。”唐逢春道,“堡里老人说唐菡同顾先生极亲近,是顾先生一手带大的。”   “那便不怪了。”姜百里笑道,“唐家堡那一辈专出怪才么。”   “看来是。”唐逢春道,“到后来武艺是精了,这些手段便越来越荒没了。”   姜百里开口要接话,第九宗推门进来道:“相谈甚欢么?”   “这话怎么你抢去说。”姜百里道。   “小儿女同你们自然是不同的。”第九宗一张脸面仍是笑嘻嘻。   “城里如何?”唐逢春问道。   “各家各户搜呢。”第九宗道,“唐大哥可还能……”   “城楼上呢?”唐逢春打断道。   “都守着。”第九宗答。   “看来要再改头换面一回。”姜百里道,“这回改作什么?”   “这回扮不得大家大户。”唐逢春看看周遭,“扮兄弟罢。”   “我们三人扮兄弟,小霖儿怎么办?”第九宗问道。   “是做兄嫂还是做弟妹,不如叫她自己选。”唐逢春打趣道。   “那还是弟妹吧。”第九宗答道。   “不叫她自己选么?”姜百里亦要凑个热闹。   第九宗只好讪笑道:“她么,自然也会选弟妹的。”   唐逢春本事,自然是准备妥当,第九宗看准了多少时辰搜到这家,四人准备妥当,便还装一副忙碌的样子来,各自寻事做,第九宗便去帮郭霖做饭打下手,唐逢春将这屋里外查了个透。   “卖胭脂粉盒的。”唐逢春道。   “阿宗瞧得好,今日未开铺。”姜百里答他。   “我去看看账簿,你么……拣拣胭脂吧。”唐逢春一张中年男人蜡黄面孔冲姜百里笑一笑。   姜百里长叹一口气道:“可惜原本面孔未看多少时候……何况这拣胭脂的活计,更合你啊……夫人。”   唐逢春道:“二十三两未到我钱袋里,已是给你赊账了。不晓得现在要叫我大哥?”   姜百里心里好笑,表面上便装出一副恭敬模样:“是,大哥。”   唐逢春向来做极,账簿看过,心里记了九成九,便是现在要他掌这胭脂铺也是十拿九稳了。   算来时间,郭霖若是真会下厨,饭菜上桌时候,城里官兵便要来了。   不想当真有菜上桌,还色香俱全,除不知味如何。   “郭姑娘好手艺啊。”姜百里不知何时都入了座,一双筷子也捏在手里。   四人躲藏了一日,粒米未进,与饭菜这么打一个照面,也都是饿了。   “我只拣了些堂前现成吃食来……”郭霖道,“在家里同厨娘学过一些。”   姜百里来不及下筷子,官兵便正到了,门板拍得粗暴。   唐逢春便去开门,满脸堆笑,拿手好戏。   “官家搜查……”唐逢春一张蜡黄假皮都笑得皱起,从柜里摸的绢尺一递,眼色对对便是“客气些”。   意思是搜的时候留些手,莫要砸坏了东西。   为首的自然是十分受用,未有贯,绢更值些。   “你兄弟三人同住么?”为首的道。   “是,在下赵孔,这是二弟赵孟,三弟赵宗。”唐逢春道。   “那这个女的……”   “是三弟妹。”唐逢春道。   第九宗便将郭霖向身后藏一藏,一副不好随意见生的模样。   本是做个过场,草草搜过便要走了。   要出门时却顿了脚步:“等等。”   唐逢春忙迎上:“大人何事?”   “你兄弟三人……怎么兄长未成家,老幺先娶了媳妇儿?”为首的道。   “这……”唐逢春道,“父母早亡,我二人将小弟拉扯大,赚得都是辛苦铜板,终身大事亦是顾不上了。”   看那人还是狐疑,姜百里便开了口:“大人,借一步说话。”   姜百里同那人窸窸窣窣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人便一副了然面孔。   “既然如此……赵老板不容易啊。”那人道。   这回是真走了。   官兵走了,第九宗难免好奇:“二哥,你方才同他说了什么?”   见他叫得顺嘴,便笑道:“我说我同大哥是分桃断袖……”   “什么?”唐逢春早便坐下,尝着郭霖的手艺。   姜百里又嬉皮笑脸道:“自然不可能……我说的是,大哥有隐疾。”   “那你呢?”第九宗道。   “我么,自然是因为长得丑。”姜百里指指自己这张脸面,“你唐大哥对我可未余什么客气的。”   “唐大哥好手艺。”第九宗笑道。   “不如来尝尝你小霖儿的好手艺。”唐逢春插话道,“不饿么?”   “啊,饿得很了。”第九宗便急着坐下了。   姜百里道:“没规矩啊,长兄未落座,你便先吃了?”   “好好好。”第九宗道,“大哥二哥先吃。”   郭霖便只笑笑。   其乐融融,倒当真像是一家人。   封城不知多久,余事先过了今晚再说。   共三间房,郭霖第九宗各一间,姜百里与唐逢春便免不了又要同房住。   夜里灭了烛,唐逢春鼾声便起来了。   姜百里堵耳朵无多大用处,便开口道:“逢春?”   仍是鼾声如雷。   无奈,只好道一句:“大哥。”   “嗯?”唐逢春这才应了。   “累了一日了,饶了我吧。”姜百里道,“这鼾声便舍了去。”   “鼾声怎么舍。”唐逢春道,“未见什么神医可医这病的。”   “不如让我来试试?”姜百里问道。   “怎么试?”唐逢春反问。   “当你应了。”姜百里笑一笑,下了榻。   唐逢春便觉出他往自己榻上挤了。   “床榻这么窄,两个七八尺的男儿太挤了吧。”唐逢春道。   “给大哥治病么,还怕什么挤。”姜百里笑道。   “怎么个治法?”唐逢春嘲道,“难不成大被同眠一夜,不治而愈?”   “倒也无什么不可。”姜百里道。   夜里低语,反倒又同夫妻夜话一般。   “不是说累了一日,是又不睡了?”唐逢春问道。   “睡是要睡的。”姜百里心不在焉道。   忽然便翻一个身,压在唐逢春身上,脸面对脸面。   两张蜡黄面孔,皆是其貌不扬,真是相看两厌。   “逢春,不如将易容去了?”姜百里道。   “晓得你大漠里女人见得少,我又生得丰神俊朗……”唐逢春慢慢地道,“倒是未想到你敢将主意打到我的身上。”   “是。”姜百里笑道,“唐兄生得好看,在下一见倾心啊。”   “姜兄生得俊,可惜不是温香软玉。”唐逢春道,“恕唐某无福消受。”   “怎么如此刻板。”姜百里道,“都是江湖中人……”   “唐门中人何时入过江湖。”唐逢春道,“姜兄重得很。”   姜百里话未出口,便艰难转了话头:“……本以为这几日做过夫妻做过兄弟,你要客气些的。”   唐逢春一把毒针抵在他腰侧。   “客气了。”唐逢春道,“若是不客气,八枚留在你腹中,八枚透体而过。”   姜百里只好叹一口气道:“那先将针收了吧,我这就让开。”   唐逢春银针一收,姜百里翻身而下,又挤到他身边去。   “你那榻上有虱子么?”唐逢春问道。   “没有。”姜百里道,“不过那床上怕是有鬼。”   “哦,莫不是被惊着了?”   “惊倒是没有……”姜百里道,“是相思鬼。”   “漠里鬼怪倒是新奇。”   “是啊,睡在那床上,我怕是要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了。”姜百里像是当真委屈一般道。   唐逢春便不再理他,转身背对他自顾自睡了。   姜百里却还要自言自语:“床是窄了些……可胜在没有相思鬼,睡得安稳呐。”   看看唐逢春半个肩膀,姜百里将脑里一张倒胃口的蜡黄面孔挥去,替上唐逢春那张本来面貌,这才闭眼睡了。      ☆、十一   一觉睡到鸡鸣便起了,唐逢春被挤了一夜,浑身都不大痛快,姜百里却在身边睡得正熟,坐起来瞧了一会儿,眯了眯眼。   心里道:毛头小子。   便起身将姜百里昨日捂了一日臭汗的短靿靴摆到榻上,正对他鼻尖。   打点好便甩一甩手扬长而去了。   唐逢春方一出门,姜百里便兀然坐起,将自己一双短靴丢下榻去,面目狰狞。   “唐门处事未免过狠了吧……”姜百里皱着眉道。   天未亮,唐逢春出去了,想是去查探城里情形,姜百里识趣,晓得自己轻功几个把式,跟出去只会坏事,便索性躺下再睡。   未睡一刻,唐逢春回来了。   “还装睡?”唐逢春立在床边道。   “真睡。”姜百里道,“你去探看形势,我睡我的大觉,有何不妥?”   “不妥。”唐逢春道,“我一人辛苦,不觉得过意不去么?”   “那……”   “那你这一见倾心不过如此啊。”唐逢春笑道。   姜百里翻身坐起,道:“一片深情,情真意切的。”   唐逢春便道:“好得很,同我去城里走一趟。”   “做什么?”姜百里问。   “亏心事。”唐逢春一笑道。   姜百里看那张易容笑脸,心里嫌恶万分,便也拿自己假脸笑一笑。   这张脸面比唐逢春的更丑,不知谁先恶心死谁。   唐逢春却当做天黑看不清,自顾自出了门。   姜百里只好叹口气拾了兵刃跟上。   唐逢春已没了影踪,姜百里跃到屋顶上,亦瞧不见人影。要他跟去,走得这么快,嘲他轻功不济么。   唐门同明教的轻功本就……不说也罢。   忽然传一声暗哨来,听来像是不知什么鸟儿叫。   只是大漠里,哪来的这些婉转鸟儿。   姜百里笑一笑,纵身往暗哨声处跃去。   唐逢春躲在角落暗处,姜百里一落地便被他一把抓进去,二人匿在暗处,街道上四下无人,静得落针可辨。   “一会儿我进府内,你把风。”唐逢春沉声道,“天要亮了。”   “……胆子不小。”姜百里忽然明白他用意,亦压了声音回他。   “多拖延无益处,百密总有一疏,城都未出便死了,你甘心?”唐逢春道。   “我不甘心,不过未想到你亦不甘心。”姜百里道。   唐逢春便答一句:“现在么,我是最惜命的。”   二人潜到守府内室,自顶上走,姜百里弄出些动静来,便将身形隐了,把顶上暗卫引下来,唐逢春借机掀瓦,溜进府衙书房。   姜百里同暗卫斗智,心内叫苦不迭,原以为把风是寻常好办的事,不想是这么把法,果真唐逢春不对他客气。   大约有半炷香,又一声鸟叫。   姜百里松了一口气。   谁知紧接着两声鸟叫。   不是唐逢春,是守兵。   姜百里暗骂一句,现出身形来一晃,迈步一斜,藏到墙后去,又把身形匿了。   守卫果然严得很,不知唐逢春可有得手。   正想时,一声不知从何来的长哨响起,姜百里虽便认定是唐逢春。   是得手了。   他要脱身容易,旋步一转,身形只左右一摆,仿佛霎时便掠过数人。   一人反手抓他臂膀,姜百里弯刀在手侧来一挥,好好的一条手臂便离身了。   姜百里要再动手,忽然周遭便倒了一片。   唐逢春。   “走。”言简意赅。   姜百里只好舍了方起的见血心思,弯刀一抛反手握住,唐逢春机关翼一扬,低低掠过,近他时伸手一捞,二人手掌相握,便一道乘机关翼疾走一路,从房檐上过了。   追兵不少,机关翼又承不住二人重,唐逢春道:“先将你放下了,回去的路认得吧?”   姜百里叹道:“逢春,这少说一丈多高……”   唐逢春不与他多话,当真放了手,机关翼猛地又蹿上几尺。   心狠是心狠,姜百里也不至无法可想,这一点轻功还是何用的,半空里斜走一步,本门轻功招式使出来,也不算太难看,便轻巧落在人家院子里。   便想这户人家莫要出来查看才好,若是不巧……又要多见几条无辜人命。   接下来便要想想,回去的路他到底是不是认得了。   到天亮,第九宗同郭霖都起了,郭霖倒像真做了弟妹,先去弄吃食了。   第九宗去唐逢春姜百里房里叫他们,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唐逢春同姜百里都睡得正熟,二人一人一张床,隔得老远。   第九宗便道:“唐大哥,姜大哥,该起了吧。”   唐逢春睁眼坐起来,姜百里却同浑然不觉一般,仍睡着。   “姜大哥看来是累得过了。”第九宗笑眯眯道。   唐逢春便瞥他一眼:“累得过了?”   第九宗不说话,只看看他二人。   唐逢春再开口:“姜百里,再睡,我们便抛下你上路了。”   “唉。”姜百里又哀哀怨怨开口,眼都未睁,“唐大侠啊……做人可切忌过河拆桥啊。”   “要看这桥我可会再走第二回。”唐逢春道,“阿宗,走吧。”   四人到厅里坐定,郭霖寻了些饼来,凑合吃些。   “小霖儿辛苦了。”第九宗落座便体贴道,手里一张饼递过去。   “不辛苦的。”郭霖浅笑答道,到底是人家里出来的姑娘,大方得体,手上接了小块饼,同拈着朵花儿似的。   姜百里便咳一声:“三弟,三弟妹,饭桌上收敛些罢。”   唐逢春倒是笑一笑,亦取一块饼,递到姜百里面前:“二弟辛苦了。”   第九宗以手支颐促狭笑笑,要看好戏。   姜百里眉尖动一动,伸手接了饼:“不辛苦,大哥昨夜才是辛苦了。”   说罢也从盘里取一块饼,再递给唐逢春。   唐逢春将饼接了,道:“彼此彼此。”   第九宗便发话了:“唉……饭桌上,收敛点吧,大哥二哥。”   “说得是。”唐逢春道,“让来让去,快吃吧。”   第九宗一口嚼了半块饼下肚,又开口:“今天天不亮外头就乱得很,不知发生何事。”   唐逢春细嚼慢咽,并不说话。   姜百里反倒开口:“想是刺客杀手一类,又上了屋顶吧。”   唐逢春也接了话:“哦?我看是什么通缉要犯,城里又现了身吧。”   第九宗吃着早饭,嘴里吃食咽下了道:“想必是两者皆有吧。”   “不无可能啊。”姜百里笑道。   “我们今日出城。”唐逢春道。   “何时?”第九宗问。   唐逢春便抬头看一看天色,道:“午时吧。”   “也好。”姜百里道,“再准备准备。”   午时将至,唐逢春给四人重换一身行头。   “总算好看些了。”姜百里出一口气。   “再给你动一动吧。”唐逢春扮个八旬老妇,腰背也佝偻着道。   姜百里抚着一把胡子道:“逢春,太丑了不好见人啊。”   话方说完,唐逢春一根拐棍狠狠敲在他手臂上,捏出一把老妇声音道:“叫娘。”   姜百里动了动嘴,还是未叫出口,转头问第九宗:“阿宗,那对夫妇可放出来了?”   “我去过了。”第九宗答道,“想来他们不敢出去胡乱言语。”   “那便好。”姜百里道,“宗儿啊……”   第九宗僵都不僵,顺顺溜溜应道:“哎,爹有何吩咐?”   “宗儿。”唐逢春那老妇声音又响了。   第九宗便又应一句:“奶奶也有嘱咐?”   唐逢春便回了本音道:“没了。”   说罢向一旁马车上一坐,在里面道:“霖儿进来,我们启程了。”   郭霖面上亦覆了易容,又小几岁,面容平平,应一声来啦,便上马车去了。   姜百里冲第九宗摇一摇头,便同他一道坐在前面驾车。   出城时果不其然被官兵拦了盘查。   “什么人,车上的人下来。”盘查守兵道。   “车上是我小女儿同老母亲……母亲病重,要去访医。”姜百里道,“这是我长子。”   “访医?”守兵道,“这几日封城,回去回去。”   “……我这里有孙大人的文书。”蒋百里无奈之下自怀里摸出一份文书来,再夹几绢尺,“还望各位官爷通融。”   那守兵接了文书细细看了一番:“……真是孙大人的印鉴,你是……”   “蔽姓严,家中做些米面生意。”姜百里道。   “……原是孙大□□弟,失敬失敬……”那守兵道,转头喊一声,“还不快给严老爷放行!”   总算是有惊无险出了城。   郭霖探了头小声问道:“阿宗,出了城了?”   第九宗便笑着掐一把她的脸道:“出了。”   姜百里看在眼里,面上便挂点笑。   “幸好昨夜里唐大哥犯险偷印了份文书来。”第九宗道。   “是啊,都是你唐大哥的功劳。”姜百里笑道。   “姜大哥也辛苦了。”第九宗再补一句。   “这样我便受用了。”姜百里答。   唐逢春只在车里闭目养神,不多说话,仿佛真是重病老妇一般。   待走出远一些,唐逢春便道:“停吧。”   马车一驻,姜百里第九宗下了车,唐逢春便跳下来道:“换合身的衣服吧,要赶路了,两个时辰里便要露馅,追兵来了便不好走了。”   郭霖在马车内换,三人便只将外头罩着外衫去了,内里都是早穿好的武服。   “没有马匹,没有橐驼。”第九宗道。   “还有手脚在。”唐逢春说一句,“你自己要跟来,嫌累么?”   “小霖儿都不嫌,我怎么能嫌。”第九宗笑道。   说罢头一个使轻功身法,浮萍万里踏沙而走。   郭霖自然便跟上了,唐逢春亦不等姜百里,兀自展了机关翼,出个名堂,叫飞鸢泛月。   虽是白日,便做意境说。   姜百里也不怕他们行得快了。   明教弟子,大漠里走惯了,轻功亦是为击沙行路而来,只怕他走得快了,那三人反倒跟不上。   ……若是跟不上,便不可怪他了。   ☆、十二      四人靠双脚赶路,幸而身上杂的物件也少,赶路少受些累。   这一日到夜里,姜百里寻到一处石壁,四人便都躲在石壁背风处,生起火来,好少挨冻,午时出的城,几个时辰过去,追兵总该有的,想必是辨不出他们行路所向,随意走一走便回去交差了。   郭霖累极,第九宗半个肩膀给她靠着睡,一手将她手臂扶着,小心她摔下去,虽细致照顾,却半点不逾矩。   姜百里笑他柳下惠,他也笑笑不恼,反说一句:“姜大哥不也是么。”   姜百里借题发挥,道一句这柳下惠也不是人人要做的。   再拿眼瞧瞧一边坐着靠墙睡的唐逢春。   第九宗心里明白得很,知道姜百里在唐逢春这里讨不了好,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这边是轻松偷得几时闲,另一边便急得很了。   “他们几人?”着黄绿袍裳男子问。   地下跪着二人,面目看不清。   “客栈交手时……有四人。”跪着的其中一人道,“我们险些便将他们拿住。”   “险些……”发问的男子似在斟酌言语,“放屁,一个都没捉住还敢说险些?”   “坊主息怒,属下知罪。”那二人在地上,几乎要五体投地。   “四个什么人?”那男子再问。   “两男两女……不,三男一女……坊主,他们易容术了得,属下也辨不出到底……”   “连男女都辨不出!废物!”那被唤坊主的男子勃然大怒,“若是叫别人抢了先,我偃云坊如何在江湖立足?”   “属下这就加派人手,定当活捉姜百里!”伏地其中一名男子道。   “唉,弓卿兄不要气急嘛。”忽然有一人声道。   从暗处走出来一人,看来年纪轻轻,着一身灰白袍子,片尘不染。   “良畴兄有何妙计?”那坊主被他直呼其名亦未有怒相,反而恭敬说话。   “我名良畴,即是有妙计的。”男子道,“都晓得捉姜百里不是为了他一颗人头,区区七十三条人命,又值多少铜廿?”   “江湖里,不过是人骗人,鬼骗鬼,都说是要为民除害,一副仁义君子模样……”   “诶,生计所迫么。”良畴笑嘻嘻道。“弓卿亦不必看轻。”   “不知姜全将悲问抄藏到何处。”弓卿挥一挥手,让地上跪着的人出去。   “捉到他那遗腹子,便晓得了。”良畴道,“听说他寻到了好帮手。”   “嗯,回报说其中二人身法看来是唐门、藏剑弟子。”弓卿道,“还是好手。”   “那个唐门,你我都是认识的。”良畴双手揣在袖中,神色如常道。   “我坊同唐门素无往来……”弓卿说到一半,突然停了,“……是他?”   “正是。”良畴道,“唐逢春又活了。”   “竟还活着……”弓卿似在沉思。   “我们寻姜百里寻不见,但我晓得有一人,寻唐逢春,如探囊取物啊。”良畴道,“那么弓卿兄,我此计如何?”   弓卿思索片刻,答道:“便依你说的办。”   漠里偌大地方,要寻见个仇人是难的。   要遇着个杀星倒是容易得很。   姜百里本以为这一路要遂顺些了,四人漫漫行路,时而嬉笑闹一闹,可以解乏,路上亦不无聊。   无聊是免了,路上反倒多出新奇来……只是这新奇,只是摆在漠里新奇些。   四人本是好端端在沙里走,唐逢春眼力极好,忽然看到远处卧着一个人。   “呀。”姜百里半真半假道一声,“要助人么?”   瞧的却是唐逢春。   唐逢春头两回劫他骆驼用的招数,姜百里还记得一清二楚,没齿难忘。   “不助。”唐逢春道。   “正合我意。”姜百里笑道。   “但要探一探。”唐逢春道。   说罢便使了轻身功夫直掠而去。   姜百里只好道:“……横竖是无骆驼的。”   也飞身跟上。   第九宗和郭霖也随后而走。   待到那人身旁,观其装束,却是个和尚。   “到漠里来传道么?”姜百里道。   唐逢春早已在他身上探过,无什么用处,再用脚将这和尚翻过来,只见一张沧桑脸面,那虬须比起姜百里那日的易容来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啊——!”第九宗方开口要说什么,那和尚忽然一声大叫。   方才紧闭的双眼便睁了。   “水!”那和尚一屁股坐起来,在那沙地里叫道,声若洪钟,四人险些给他震聋。   “水!水呢!”那和尚大叫道。   “别叫别叫。”姜百里被他震得捂耳,便将腰上水囊解了递与他,“耳朵都要聋了。”   那和尚毫不客气,接了水囊便咕咚咕咚向肚里灌,似是灌了整壶才停。   空空如也的酒囊在手中一握,大吼道:“好酒!”   姜百里便笑道:“虽是个疯和尚,却还分得清水与酒。”   唐逢春不开口,双手抱臂,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九宗道:“和尚怎么能饮酒?”   那和尚忽然看向他,大声道:“和尚怎么不能饮酒?”   第九宗给他震得耳朵嗡嗡响,便笑着捂住耳朵不说话了。   “不知这位高僧法号?”姜百里便问道。   那和尚摆摆手,道:“什么高僧,没有法号,小僧晏光。”   “晏光大师。”姜百里还做个佛礼。   “你是明教弟子。”晏光道,“做什么佛礼,别坏规矩。”   “也是。”姜百里便将手垂了。   “你叫什么?”那大和尚道。   “姜百里。”姜百里坦然道。   那和尚神色忽然古怪起来,沉默一阵:“姜百里?”   “是。”姜百里应道。   “哈哈哈!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话音刚落,那和尚忽然暴起,若巨熊向姜百里直扑而下,一手棍棒向他袭去。   这才晓得这和尚身量高大壮硕,这一击之力,若是生生承了,恐怕姜百里要成一摊肉泥。   所幸姜百里习的功夫身手本就敏捷,一刹间便已跃至和尚身后。   那和尚虽高大,身法却不笨拙,极快转身棍棒横扫,姜百里根本来不及袭他,只得一味躲闪。   第九宗看他力有不济,便上前相帮,一柄轻剑横打在那根乌金长棍上,竟全身被弹出几尺。   那大和尚见他相帮,便大声道:“你们是他帮手?好!”   说罢一根棍不舞不耍,劈刺横砍,竟将一根武棍使得人眼花缭乱,却招招是致命。   唐逢春本未出手,静观其变,可集姜百里第九宗二人之力竟也要抵挡不住这和尚招式,便趁他们打斗寻到那和尚空门,一把银针出手。   谁知那和尚竟是背后生眼一般,怒喝一声双手将棍一撑,全身轰然而出一股气劲,将唐逢春射出毒针半空便震落。   四人亦为这气劲所震,险要站不住。   见武斗不过,姜百里大喊道:“晏光大师!为何恩将仇报?”   那和尚却好似只字未闻一般,只顾挥棍应敌,姜百里双刀相挡,奈何这晏光招式奇诡,如鹰隼击天,棍招中如裹挟风雷之势,叫他抵挡起来十分吃力。   唐逢春突然大喝道:“让!”   姜百里与第九宗会意疾退开,唐逢春方才趁机在这和尚四周所布机关霎时炸开。   烟沙弥漫中,四人两两相视,俱是松一口气。   却听虚空里一声响亮佛号:“阿弥陀佛!”   那和尚如千尊大佛拔地而起,棍棒骤然出手,疾如闪电,直取向四人里与他最近的第九宗!   第九宗方才已被他一击所伤,重剑拄在沙中,此时无法可避,便只好强自拔剑要抵挡。   倏然间一道影来挡在他面前。   竟是郭霖情急之下欲用血肉之躯替他挡下这要命的一棍。   剑风棍风相冲,郭霖头上帷帽飘然落地。   第九宗大喊道:“郭霖——!”却来不及将她挡开。   眼看棍棒便要劈下,那疯癫和尚突然见了郭霖脸面,竟愣了一愣,如此势如冲天的一棍,竟在她面前生生止住了。   “……青青?”那和尚虎口被强行收棍劲力回注震得虎口血流如注,却浑然不觉一般,对着郭霖喃喃道。   郭霖本是双眼紧闭,那预想中的一棍却迟迟未下,睁一只眼悄悄看去,却见那呆愣看着她的和尚,一时之间不知什么情形。   第九宗反应得快,一把将郭霖拉了挡在身后,拔剑作应战姿。   “青青?”那和尚又叫一声。   方才讲话都是震耳欲聋,此时却如刻意温柔说话,小心翼翼。   郭霖知觉他似是在同自己说话,便小心答道:“晏光……大师?”   “你是路青青么?”那和尚忽然一把将第九宗大力拨开,双手抓住郭霖臂膀道,“青青……你还是这么好看,怎么一点也没有老?是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大师……”郭霖被他抓得动弹不得,晏光虽未弄痛她,却仍是桎梏得紧,“大师,我不是你口中那位青青姑娘……”   “你不是青青?”那和尚满面疑惑,“你长得同她一模一样……”   “大师是……认错人了吧……”郭霖勉强静下来解释。   边上站着三人不敢插话,怕这大和尚忽然发难,不利于郭霖。   那大和尚却忽然不动了,双手慢慢放开郭霖。   “是了……是了……你若是青青,怎么会这么多年却不见老……”那和尚似是极失落,“贫僧是认错人了……冒犯姑娘。”   郭霖仍不敢妄动,只好原地道:“无妨……大师寻人心切,我……”   郭霖悄悄看一看第九宗,第九宗正紧张盯着那和尚,怕他有什么动作。   “……我也可通晓。”郭霖继续道。   晏光原处站着,似还在失落,忽然抬头道:“姜百里!”   姜百里却早已匿了身形。   “我要取他性命,他在何处?”晏光道。   唐逢春冷笑一声:“你要取他性命,怎么来问我们他在何处?自己去寻啊。”   “你们是他帮手,杀你们也一样!”说罢便直冲唐逢春而去,一把抓了他衣领,唐逢春却一动不动,眼看乌金武棍就要劈落。   “且慢!”三道声音同时响起。   连姜百里亦现了身形。   那和尚却似只听到了郭霖,转头看她:“姑娘何意?要阻我杀他吗?”   郭霖便道:“大师……出家人打打杀杀……我不知你缘由,却想同你求个情……”   “你……”那和尚似乎极苦恼,突然叹了一口懊恼气,一把将唐逢春丢开了。   姜百里头一个上前扶住唐逢春:“可有受伤?”   “殷勤什么?”唐逢春小声笑道。   “情真意切嘛。”姜百里不忘调笑。   “你叫什么?”那和尚双手抱头气恼一阵,忽然开口。   是问向郭霖。   “小女子郭霖。”郭霖敬道。   “好!”那和尚又大吼一声,“我跟你走!”      ☆、十三   这一句突如其来,四人面面相觑。   郭霖更是不知所措,去看第九宗,第九宗又看唐逢春。   唐逢春倒像是事不关己一般嘴角噙笑,道:“他要跟你的小霖儿走,你看我做什么。”   第九宗便转头瞧郭霖,二人四目相对,郭霖便晓得第九宗意思。   “晏光大师。”郭霖先微微施一礼,开口道,“我们一行人……我是做不了主的,还要问过唐大哥。”   “哪个是唐大哥?”那和尚道,瞪着第九宗问,“是你吗?”   “不是。”第九宗答道。   “那就是你?”那和尚指向唐逢春。   唐逢春万没想到他们推自己出来应答,只好道:“是。”   “那你愿不愿意?”那大和尚喝道。   “我们与姜百里同行。”唐逢春道,“你要杀他。”   “是,我要杀姜百里,那又如何?”那和尚道。   “也不是如何……”唐逢春悠悠道,“不过想问一问,你为何要杀他?”   “自然是为了钱财。”晏光道,“为了酒肉吃食。”   “酒肉都不忌,大师得道。”唐逢春道。   “少说废话。”晏光说道,“你肯不肯?”   “诶,自是不肯的。”唐逢春道,“不如这样,姜百里的头值多少?”   “一车绢。”和尚答。   “这么多?”唐逢春挑一挑眉,看姜百里。   姜百里便道:“价高了。”   “不如这样,大师,你杀了他,去领赏,这赏么……你分我半车?”唐逢春道。   姜百里神色变幻莫测。   “不行。”晏光冷脸道。   “那便不好办了。”唐逢春道。   “怎么不好办。”那和尚气冲冲道,“大不了我不杀他。”   “你不杀他?”   “我不杀姜百里,跟你们一起走。”晏光道。   第九宗便耐不住开口了:“你这花和尚,怎么看着好看姑娘便要跟着走?唐大哥,莫应他。”   “贫僧修佛!”那和尚忽然转头冲第九宗怒道,“戒色!”   第九宗便将肩一耸,笑眯眯地去拉郭霖。   “那便这样吧。”唐逢春道,“你暂且与我们同行。”   再转头问一句:“你们几人可有说的?”   姜百里便笑着摇一摇头,自然是知道唐逢春打算。   四人行成了五人,话都少了许多。   漠里烈日狂莽,风沙肆来,四人顶着风走,行路艰难万分。   郭霖一手要按着头上帷帽,第九宗接了她的包袱,这才好一些。   那大和尚本是一声不吭跟在最后,忽然迈开一大步,便走到郭霖前面去了。   晏光身量壮硕,将郭霖严严实实遮在身后,只有余了一些风沙从两旁掠过来。   郭霖心知他用意,便道:“谢过大师。”   “客气啥。”晏光道。   第九宗在一旁看了,未说话。   到夜里寻地歇下,未有石墙了,只好寻常露宿,郭霖仍是靠着第九宗睡,却多一个晏光,一屁股坐在风口处,在郭霖身前挡风。   姜百里见他们三人着实好笑,将干粮取了,递给唐逢春时便道:“你瞧阿宗,莫不是吃醋?”   唐逢春接了干粮,也抬眼看一看,便笑道:“阿宗不会吃醋……你一个大男人,看这些做什么?”   姜百里便道:“穷极无聊。”   “看来是杀手遇得少了?”唐逢春道。   “不少了。”姜百里答,“还望莫要再来了才好。”   唐逢春面上换一副易容,还是一张苍白憔悴脸色。   姜百里遗憾不能看他真容,只好硬是去坐到他身边,同唐逢春挨着。   沙地里无遮挡,这夜是睡不得了。   唐逢春低头打个瞌睡,姜百里却开口道:“逢春?”   “何事。”唐逢春应他,眼也不睁。   “无事。”姜百里看一眼一旁三人,思量一下改口道。   夜幕低垂,漠里夜色亦是开合无一,日头未落,一轮弯月便起了,姜百里幼时常看这景,再大些反倒不去看了。   一看便是满目焦土荒墟,自然不愿去看的。   万里烟沙隐于沉夜,斑驳沙丘蜿蜒轮廓俱为夜幕所噬。   姜百里眼里,漆黑夜色里忽然是火光漫天,房屋木梁木柱被烧得噼啪作响,冲天而起的一道火蛇向他扑来……   姜百里便睁了眼。   “不是做梦,便是想到什么亏心事了吧。”忽然身边唐逢春开口。   “是亏心事。”姜百里便低声道。   唐逢春笑一笑,不说什么。   “明日便要到下一镇。”姜百里道,“不觉得赶路急了?”   唐逢春仿佛是又睡熟了,未答话。   “自出了扶州城,你行路也快,讲话也急,怎么焦躁许多?”姜百里道。   唐逢春仍是不答。   姜百里便又道:“莫不是要到了那秦佩的藏身处,所以你……”   “姜百里。”唐逢春终于开口。   “哎。”姜百里应道。   “再多说话,我就先杀了你同那和尚分赏。”唐逢春道。   “唉……不是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先割了舌头。”唐逢春补道。   姜百里便闭嘴了。   一静,便只听得这逶迤延绵大漠里细细碎碎沙砾相磨,还有沙层之下蛇虫窸窣爬动之声。   总比那火里噼啪声响好些。   姜百里笑一笑,便也学唐逢春,闭眼低头小睡片刻。   天一亮一行人便又上路了   第九宗判出再走两个时辰便有人烟,晓得他不会断错,唐逢春只点点头。   姜百里都看得出唐逢春走得急了,第九宗怎会不知。   “唐大哥,你这么走,不出一个时辰。”第九宗赶到最前,与唐逢春并行道。   “跟不上了?”唐逢春道。   “倒不是……”   “那便是担心郭霖?”唐逢春道,“她轻身功夫好过你。”   第九宗便笑笑:“自是知道的,不过你去得早了,也未必能寻到人,去得晚了,人也未必会逃。”   唐逢春沉吟片刻,开口道:“阿宗,她能藏五年,怎么这一时便藏不住了?”   “难道……”第九宗恍然大悟。   “是在等我去。”唐逢春道。   “你难道不怕她……”   “我还怕什么?”唐逢春哂道,“她为我这条命摆一场鸿门宴,我也是要赴的。若不去,岂不是对不起她五年前一场精心排布。”   第九宗不禁抬头去看他神色,却发现一张易容假脸,悲喜怒哀全然不可见。   五人脚程快,第九宗却还是未断错,两个时辰,正好到又一处沙镇。   客栈里未有多少行客,空房自然有许多,第九宗向来财大气粗,五间上房。   “客官,上房……统共只有四间。”那掌柜的为难道。   漠里偏僻小镇,自然是无那么多富余地方。   第九宗便笑道:“呀,忘了,大和尚不是苦行的么,住什么上房,马房便够住了。这么一算,四间上房足了。”   “阿宗……”郭霖听出他话里意思,便唤了他一声。   “果真是打翻了醋缸。”姜百里小声同唐逢春道。   唐逢春听了,瞧着第九宗同郭霖说话身影笑一笑。   那晏光却反倒不吭声了。   半晌,晏光道:“郭姑娘不必为小僧多思虑,马房还是伙房,都可住,还有哪里是我未住过的!”   那掌柜的被他雷霆之声吓得发颤,忙不迭解释:“客官……客官,小店里上房虽少……寻常房间还是有的,马房……马房哪里是住人的地方……”   姜百里便凑热闹:“哎,这出来住店,哪有分出一人平白短一份的道理。”   第九宗看着他道:“那姜大哥觉得当如何?”   “照我的法子来么?”姜百里笑问。   “照你的法子来。”第九宗笑答。   “我与逢春一间,你们一人一间。”姜百里将他法子讲了。   “我看……”第九宗稍作犹疑,“不妥吧?”   唐逢春却发话了:“哪里不妥?”   第九宗便笑了:“唐大哥觉得妥当就好。”   姜百里将手一拍:“那便这么定了,各自回房歇下吧,逢春还急着赶路,恐怕歇不下多少时候便要启程了。”   说罢便一只手搭在唐逢春肩上,做出一副同他勾肩搭背样子,叫掌柜的带路去房里。   晏光神色一动,本想对郭霖说话,犹豫片刻转向第九宗:“……你……”   “第九宗。”第九宗笑吟吟道。   “第九宗。”那和尚念道,“他们二人是……”   “大师心如明镜,你看到的是如何,他二人便是如何。”第九宗仍是笑道。   “噢,阿弥陀佛。”那和尚道一句,“他娘的,怪不得姓唐的阻我杀他。”   第九宗暗笑,转头对郭霖说一句悄悄话,郭霖便也笑了。   那面,唐逢春同姜百里进了屋内,唐逢春吩咐了送沐浴的热水上来,掌柜的应下,出门便将房门掩了。   姜百里坐在桌边,唐逢春便坐在床上,修整他机关暗器。   “逢春啊……”姜百里道。   “姜百里,我晓得中原有份活计合你去做。”唐逢春边低头摆弄他的机关边道。   “什么活计?”姜百里问。   “说书先生。”唐逢春道,“一时三刻,不会闭嘴的。”   姜百里便笑了,待他笑够再开口:“嫌我话多么?不然同住一屋也实在无趣啊。”   “想有趣,不如去找晏光比武。”唐逢春道。   “免了,命要紧。”姜百里道,“说来我还未谢你救命之恩。”   “我对你何来救命之恩?”   “晏光说不杀我,便是你的功劳。”姜百里答。   “那你是欠我一条命,不如……”   唐逢春话未说完,姜百里忽而起身欺近,一把将唐逢春压在榻上,本堆在一旁的机关暗箭都落了一地。   “你做什么?”唐逢春似是极不耐烦。   “以身相许啊。”姜百里振振有词道,“你方才未说完,我晓得你心意。”   “怕是想得多了些。”唐逢春处变不惊。   姜百里便笑一会儿,道:“逢春啊……同晏光交手时,你几乎未出手,为何呢?”   唐逢春便道:“四个对付一个,恐有不公。”   “不想逢春如此晓以大义……怕是出不了手吧?”姜百里直说道。   唐逢春不答。   “你岂是愿受制于人的。”姜百里道,“如此境地却不对我动武,唐逢春啊……你是铁了心去送死么?”   唐逢春便笑了:“与你何干?”   “当然与我休戚相关。”姜百里答,“我不是说过?我对你,是一见倾心,情深似海。”   “那便承蒙错爱。”唐逢春道,“你是明教弟子,想必清楚得很,漠里何来的海。”   说罢一抬手,姜百里未使力,便给他挡开了。   唐逢春站起,随意拍拍衣摆肩头,弯腰将地上机关拾起来,道:“这套把戏做够了,尽早收了吧。”   姜百里索性在榻上仰面躺倒,闭了双目,勾了勾唇角,不再发一言。      ☆、十四   小小沙镇,往漠里深了,更是偏僻简陋,照第九宗的话来说,连个麻雀都算不得了。   五人安置好了,在厅里碰面,同桌吃饭,多一个人不好落座,第九宗便道:“小霖儿来同我一起坐。”   晏光忽道:“郭姑娘是未出阁的女子,我来与你同坐!”   第九宗好笑道:“小霖儿夜里都靠着我睡,这会儿你怎么还计较了?”   “不同!”那晏光半日憋出一句来。   第九宗晓得他词穷,极得意地道:“莫管他,小霖儿来。”   郭霖轻轻道一句:“大师莫要在意,江湖儿女无什么可细较的。”   便坐到第九宗身旁。   大和尚又气又愧的模样,只好重重落座,呯地坏了店家一张长凳。   第九宗笑得泪都出来,姜百里也憋不住。   郭霖忍一忍笑,叫掌柜再取一张凳来。   唐逢春似是总在走神,虽不蹙眉头,看去却还是忧心得紧。   饭菜未上,第九宗百无聊赖,便同晏光谈天。   “大和尚,你有耳疾?”第九宗问道。   晏光吃惊地瞧他一眼,道:“你怎么知道?”   “怪不得你说话这般响亮。”第九宗笑道,“我自然知道,我会批命。”   “你会批命?”和尚将信将疑,“你会看相?”   “会啊。”第九宗笑答,“可这座里还有比我更精通的。”   “是姓唐的?”晏光道。   “不愧是高僧,一猜便中。”第九宗道,“是不是,唐大哥?”   唐逢春看似出神,却开口答道:“说笑了,唐某哪会批命。”   “唐大哥会的。”第九宗笑道,“尤其会断生死。”   “阿宗。”唐逢春道,要他莫再说下去。   “晏光大师啊,你晓得唐大哥最会断谁生死么?”第九宗置若罔闻,自顾自说下去,“他啊……最会断自己的生死。”   “够了吧。”唐逢春饮一口茶道,两眼都未看第九宗。   “够么?”第九宗问,“你想生便生,想死便死,晓得自己何日死,性命当做儿戏。”   姜百里在一旁做看客,一只粗制茶杯握在手里,茶饮尽了也不放下。   唐逢春不答第九宗话,第九宗面上不带笑了。   “怎不早说,免了我五年前救你的麻烦。”第九宗冷冷道。   “我可有求你救我?”唐逢春忽道,“就连这大漠,我本是独往,你却硬是跟来。”   第九宗未想到他如此一答,一时无话。   “第九宗,自己的事都管不了,为何总要管他人闲事?”唐逢春却头回不依不饶说话,“与其在此操心,不如回你的江南去,依你父母之命娶妻生子和乐一生。”   话里嘲讽意味本就重许多,第九宗又能听出他话里有话,句句是要寒他心。   第九宗愣了片刻,却忽又笑了:“唐大哥,你不必激我。”   说罢给自己倒一杯茶:“我的性子你难道不晓得?我看不得你当我面送死,自然也不会在江南碌碌而活,收一封道你死讯的书信。”   “总之……”第九宗将一杯茶向唐逢春一泼,“我不回去,还要阻你去送死。”   幸而是冷茶,唐逢春不躲不避,一杯茶水劈头盖脸浇下去,鼻尖睫梢水珠挂着,也不去抹,一动不动,单开口道:“随你。”   第九宗便饭也不吃了,起身离座。   郭霖两面担心,不知应跟第九宗去还是留在此处。   姜百里便道:“莫管他,一会儿吃完了,你给他送些去便是。”   郭霖一双盈盈水目瞧一瞧在座三人,便点点头。   晏光似是方回过神来,道:“这小子,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又笑,耍什么把戏。”   姜百里笑道:“大师这便不懂了,不是耍把戏,是关心则乱啊。”   一顿饭颇有些不欢而散的意思,郭霖也未吃几口,还是放心不下第九宗,取了碗筷送饭菜去了。   唐逢春做什么都快得很,用饭也是,吃完便走。   姜百里本就不饿,便也站起来跟着走,还道一句:“大师慢用。”   晏光不明所以,所幸胃口极佳,骂一句:“他娘的,都不吃,便便宜小僧吧。”   到日头要落,那一餐仍是不碰面了,各自要了饭菜送到房里,第九宗怕是还在气头上,见了唐逢春恐怕不只是泼茶水,而是洗脚水。   姜百里头回见第九宗失态,倒觉得正有趣,看惯他笑面皮相,一时间撕了一面,不知缘何有阵痛快上心。   夜里唐逢春和姜百里同榻而眠,二人都是和衣睡,到了夜里风冷,关了窗子还是凉意渗骨。   唐逢春不起鼾声,姜百里就当他是未睡,心里道说书先生是当定了,开口道:“逢春?”   “何事。”唐逢春沉声答了。   “阿宗也看出来了。”姜百里道,“何必一意孤行。”   唐逢春便嗤笑一声:“怎么,是怕用不上我了?”   姜百里便道:“哪里的话……逢春,你今日说话怎么对谁都刻薄。”   “对阿宗,我是刻薄。”唐逢春道,“我亏他的。”   “那么对我……”   “对你,向来如此,哪来的今日刻薄。”唐逢春道。   “也好。”姜百里还得了欢喜似的,“显是将我当自家人了。”   “这么想当我自家人?”唐逢春问道。   “求之不得啊。”姜百里道。   唐逢春却忽然翻身,压在姜百里身上,夜里昏暗,姜百里却瞧得见,唐逢春一张易容摘了,眼前是他本来那张金相玉质的面目。   “唐某遇过不少,但……”唐逢春慢慢道,“凡与我自荐枕席之人,现在都归阎王爷管了。”   “逢春莫要为我担心。”姜百里道,“我其他一无是处,只是命大,阎王爷不收。”   “是么?”唐逢春道一句,“正巧。”   “巧什么?”   唐逢春翻身睡到一边:“我也不收。”   姜百里心里叹一声。   “逢春。”   “还不睡?”唐逢春道。   “长夜漫漫,不如说些旧事。”姜百里道,“说说你的阿辞。”   一句话出口,房里静了许久。   姜百里以为唐逢春不想说,又用老招数不答话。   唐逢春却当真开口了:“阿辞……”   姜百里未打断他,不知为何他有些迫不及待,想知道这卫辞到底是如何一个神仙。   “她很好。”唐逢春凝了长久却只说出这三个字。   姜百里转头看他,却见他双眼不知看的何处,面上却带些笑。   便是想到旧事了吧。   “没什么可说的。”唐逢春道,面上的笑也收了。   姜百里便笑一笑:“本是想听旧事的,你不说,那便换我说……你想听么?”   “不想。”唐逢春道。   “唉,给几分薄面嘛。”姜百里也不羞恼,“看你也是睡不着的。”   “你说你不是胡人……”唐逢春道,“有几分不是?”   姜百里便笑道:“看出来了?”   唐逢春闭了眼,未说话。   晓得他是在听的,姜百里便讲起来。   “怎么说也是骨肉至亲……他二人我都未见过,甚至知之甚少。”姜百里道,“庹伯伯说我娘很美,可也无一张画像,到底是如何美法,我也全然不知。”   “不过自己的面貌还是晓得的,照此一看,想必不止我娘美,我爹也是个俊俏的。”姜百里不着边际,信口说来。   “爹去得早些,他死时我还未出世,我娘……虽是个胡姬,也重情义,生了我便追着我爹去了,庹伯伯说我娘把我托付给他,便将门户全闭了,一把火,把家连自己一同烧了个干净……说来我与火倒是有缘。”姜百里笑道。   “庹伯伯常说,若是我娘当年是跟了他,而不是我爹,也许不会落得这么个结果。”姜百里叹一口气,“可连我也晓得世上情爱一道,是无理可循的。”   “庹伯伯将我带回西域,在我娘梓里,他一个汉人却住下了。”姜百里道,“小时常不给我吃喝,也常打骂我,却不是叫我做粗活,只是要我练武,练的全是不知哪门哪派的江湖功夫,哪日练不好,一顿好打免不去,还要饿肚子,再去屋外练,练不好也不许睡觉。”   “族里人见我可怜,常好心给我递些吃食。”姜百里顿一顿,“我也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庹伯伯不许我读书,他屋里满室的书,是不准我进去的。”   “识字也是莺歌偷偷教我的。我从不知莺歌真正名姓,她是去过中原的。去时是个胡族少女,回来时成了女人,说是在中原生过一个孩子,夭折了。去过中原,识了许多字,也伤了许多心,再回来虽衣着锦绣,面上也无笑意了。”   “莺歌只让我唤她莺歌,她说她在中原便叫这个名字。”   “识了字,又长大些,胆子也长了,也会趁庹伯伯不在溜到他房里看书。”   “他不让,我便更要去看,巧的是,一回都未被发觉。便是运气好得过头了……”   “逢春?”姜百里唤道。   未答他。   姜百里:“……”   难得他真情流露,唐逢春不解风情,竟是真的睡过去。   “罢了。”姜百里稍稍郁闷一刻,便笑道,“旧事总是要同你说的,来日方长。”   唐逢春是睡熟了,还做了旧梦。   旧梦里是尝访梁外芳雪,醉里吴音甜。   梦里他还是那个叫林应的小伙计,在卫家的酒肆里做帮工。   卫辞在偶尔来酒肆寻她爹,见他也和和气气打一声招呼,唤他一句应哥。   他一张平平易容,装得木讷,自认做戏功夫不俗,唯独是不敢瞧卫辞的一双眼,她唤一句应哥,他便应声,装得头也不敢抬的模样。   卫辞待人极好,连下人也是。   潜足了时日,便是要将点案清了,夜里杀了人要回屋里,想去换了衣物,按回易容,明日便要去同卫老板辞行,连说辞都想好,就说是家中老母病重。   落地一步,却听见女子说话:“谁?”   短局促里,唐逢春无处可藏。   “……应哥么。”   是卫辞。   唐逢春半脸精铁面具所覆,黑衣里浸了血,不应声。   “应哥……你是唐门的人?”卫辞声音些许颤,竭力要止,却也难止。自然是怕的。   唐逢春转身,便要抬千机匣,杀人后留不得活口。   “你有伤。”卫辞不动,低头鼓足勇气一般,“杀我之前……先让我替你包扎。”   本应是不知所措,待卫辞来抹了他面具上那一滴不慎溅上的血,唐逢春却扣了弩。   三伏天里忽然布了漫天鹅毛大雪。   卫辞靠在他怀里,面如金纸,絮絮地颤,问道:“应哥,我是不是要死了……应哥,你不要难过……”   唐逢春将她抱得紧,一双干燥起皮嘴唇在她苍白额上胡乱亲,心里痛得极了,连泪都流不出来。   抱在怀里便成了一具冰冷的死尸,重得他双手揽不住,坠到黄土里,余了一座坟,一块碑。   唐逢春便睁眼了。   梦里他亲手杀了卫辞,梦外卫辞因他而死。   果报皆是由他而来。   唐逢春双眼不眨,盯着一方床梁,再过一阵,慢慢地闭了。   一夜里,便是儿郎两个,旧事两段,愁情烦事一双,旧情旧景一厢。      ☆、十五      姜百里原本晓得唐逢春变脸快似翻书,不想第九宗也得他真传,到了日头再起的时候,便又是一副笑脸迎人模样,低晏光整整一头,却强要同他勾肩搭背。   晏光此人,说他凶悍倒是真凶悍,本是要取他们一行人性命的,到此时给第九宗搭着肩背,竟也乐呵呵的,笑成个弥勒佛模样,只是多了面上茂密髯须,佛像去了一半,匪气多了七分。   姜百里出了房门便见第九宗与晏光相谈甚欢,郭霖在一旁也插几句,便是多年老友情貌,大和尚头顶九个戒疤一晃,不知怎地,起几分滑稽来。   五人照旧围坐一桌,昨日种种不快似是前一夜随漠里风沙走了。   第九宗依旧笑意盈盈,唐大哥这唐大哥那的,亲热如兄弟。   本来昨日入住,店里只有他五人,今早吃顿早饭,反倒见店堂里多坐一人。   角落里坐一位女子,头戴一顶帷帽,身着妃色束袖短武服,看来亦是个侠女。   大漠里怕风沙伤面,女子戴帷帽的不少,不足为奇,不过这女子在厅内亦不取下,面前一桌吃食亦不动分毫,看来不像是吃早饭,倒像是哪里的比丘尼早课静坐。   唐逢春今早起身时面色便不太好看,虽然平日不易容便是一张苍白面孔,今早看来却是半点血色也无,说得不中听些,姜百里险要当他不日归天。   此时便又是一副困倦模样,在座上都眼带昏沉,阙庭汗珠印着,吃食勉勉强强咬几口,看他模样,嚼的不是米面饭食,倒像是自己的五脏六腑。   第九宗便道:“唐大哥,不如回房歇息,我们到申时再出发也不迟嘛。”   唐逢春未驳他,便起身回房去了。   唐逢春走路踉跄,经那女子身旁足下生了一绊。   那孤身女子本是一动不动,却微不可闻一颤。   毕竟身手是在的,唐逢春稳一稳身形,便走回房去了。   待唐逢春走了,第九宗便问一句:“姜大哥,你如何看?”   “地方荒僻,吃食倒不赖。”姜百里道。   “不是装傻的时候吧?”第九宗再问。   “不论我如何看,你唐大哥心思都是变不得的。”姜百里道,将手里面饼递一块到第九宗嘴边,“所以我劝你,还是多吃些,少费口舌,不如养足力气,还可把你唐大哥绑回中原去。”   第九宗伸手将饼接了,高深莫测地笑一笑。   “吃饱喝足。”姜百里拍一拍手道,“我也回房去歇着了。”   “姜大哥慢走啊。”姜百里笑眯眯答。   “不过几步路……难不成还会摔着么。”姜百里笑道,“余下的便托你照拂了。”   “放心。”第九宗道。   大和尚再吃一阵,忽然道:“坏了坏了。”   “坏什么?”第九宗慢悠悠饮一口茶水问。   “早课未做。”晏光急道。   “你还做早课?”第九宗奇道。   “当然做!贫僧受过大戒!”晏光答。   “早饭都过了……”   “不行,这便要去补早课。”晏光道,“早饭……不去理了,大不了做完早课再来吃一顿!”   第九宗虽不晓得这和尚补的什么,却仍笑道:“去吧去吧。”   晏光便步履匆匆走了,走前还同郭霖行一个佛礼。   这么一来,厅里一桌只剩了郭霖与第九宗二人,再来便是那独坐的女子。   郭霖便小声道:“阿宗?”   “嗯?”第九宗轻声应她。   “你总瞧那女子,莫非是发觉什么不妥?”郭霖道。   第九宗便拍拍她的手背:“不妥……还未有,不过是在想,我初出江湖时师父曾道,这江湖上四类人不可惹,佛、道、乞丐与独行的女子,见着便要绕道走……现在想来也不尽对,像小霖儿这般仙女似的人物,哪舍得避开……”   郭霖被说得红了脸,低头不说话了。   第九宗还要继续说,忽然便被打断了。   那戴着帷帽一动不动的女子不知何时走到了近前来:“二位也是异乡客罢?”   “姑娘也是?”第九宗转头向她道,“茫茫大漠里,异乡客皆为故人。”   那女子却不理他,两眼只盯着郭霖瞧。   “呀,人说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想必说的便是姑娘这般的美人了。”那女子帷纱遮面,看不出一点面貌来,口里是褒美之词,语调里却要人心生寒意。   郭霖向来是有礼的,便起身行礼谢过。   那女子便笑问:“那……方才与你们同座那一位……”   “哪一位?”第九宗问。   女子瞥他一眼,不理睬,只向郭霖说话:“便是最先走的那一位……是你们识得的么?”   郭霖虽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却也有礼答话:“是……唐大哥……”   话未说完,那女子忽然出手疾如闪电,化掌为风,一个巴掌扇在郭霖脸上。   第九宗一惊,一把拉过郭霖护在身后,耐着性子道:“姑娘为何……”   “唐大哥也是你叫得的?”那女子恶狠狠地盯着郭霖道,“你也配叫他?”   “……你是秦佩。”第九宗开口便是确凿。   “是又如何?”那女子将帷帽取了,露出一张妍丽面容来,千娇百媚地一笑,端的是勾魂摄魄。   第九宗不为所动,轻剑解了握在手里,只对视一眼,轻剑破风如帛,地上划出一道火星,如星霆逐江,直向秦佩刺去。   秦佩不慌不忙,袖中一道软鞭呼啸而出,看似无力,倏然缠上第九宗手腕,轻巧一扯一拉,第九宗手腕一吃痛,单手气力便失了,轻剑落地。   那秦佩笑道:“小……唔,罢了,送你一个人情吧,小兄弟,功夫不足啊。”   正笑,郭霖双剑忽然便从旁神不知鬼不觉挑来,正要触到她足下胫骨,秦佩手里软鞭同活物一般一转,顷刻间缠上郭霖脖颈。   “小霖儿!”第九宗轻剑落了不可去拾,便双手握了重剑,纵身跃起向秦佩劈砍而下。   秦佩鞭行如蛇,曲折绕去,一时舍了郭霖,如蛇信吞吐,直取第九宗双目。   “阿宗小心!”郭霖刚脱了险境便见第九宗受险,慌忙单手取剑将桌上茶杯一拨,打向秦佩耳侧。   秦佩眼都不移,长鞭一抖,啪地将杯盏于半空生生打碎!   便是这一眄里,第九宗闪身避过这一鞭,余力啪地一声打在他肩上,叫他哇地呕出一口血来。   三人缠斗,郭霖功夫不弱,走得亦是柔克刚一门,竟不知那秦佩何来的邪门鞭法,鞭影四面八方而来,似无处不在,又处处寻不见影踪。   第九宗剑招刚硬,式式沉猛,虽是抢力招式,却是粗中有细。   饶是如此,亦是斗得满头大汗,何况方才还被秦佩一鞭击伤。   仿若是什么奇门遁甲的歪道,秦佩应他二人,却自始至终未动一步,单凭两手持一鞭,来回变换,快得让人看不清她双手交替。   第九宗吐息愈重,眼看是一口真气不能提上,方才一鞭伤得不轻,是内力有阻。   “小霖儿……去叫姜大哥!……不,叫大和尚来。”第九宗道,“我先对付她。”   秦佩却笑了:“对付?也不看看你二人处境……如何拖得住我?”   说罢鞭影一闪,将正要轻身去寻帮手的郭霖脚踝绊住,拖倒在地。   第九宗不与她说话,咬牙将重剑挥得生风,如劈天焊日,藏剑弟子翻江倒海之力灌注而出。   见他此招,秦佩竟仍不躲不闪,还面带笑意,连鞭都不抬,只拖着郭霖脚踝。   第九宗心道不好,重剑之势将至时,方才被秦佩软鞭牵拉过的手腕针扎一般痛,一时无力,劲力全出的一招竟便如此落空。   忽然自边门走来一人,却是听到外面声响的唐逢春。   秦佩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忽然面上嘲意便去了,露出一张不作假的欣喜笑颜来,连声音都要变一副,唤道:“唐大哥!”   她口里唐大哥走出来时脚步虚浮,似是连眼都未睁开,一副未睡足模样,只到一旁桌上倒茶喝,对她这一声欣喜也同充耳不闻一般。   秦佩便急着将鞭一收,要走过去拉他。   唐逢春茶喝一半忽然抬了头,眼里还哪来的方才昏沉神色,背手里便是十数毒镖出手,正对秦佩而去。   秦佩似是毫无所料,慌忙旋身躲避,便是此时第九宗已拾了地上轻剑,反身一剑刺来。   前追后赌,秦佩堪堪避了毒镖,小指上却被划了一道,第九宗一剑便正刺在她后背肩胛。   秦佩痛叫一声,一双眼布了血丝,叫一句:“唐大哥……”   竟还有万千柔情与百般委屈一般。   唐逢春哪会管她,眨眼间又是暗箭连发,秦佩身手不凡,一一避去,逃出店了。   便是走前,还狠狠剜第九宗与郭霖一眼。   第九宗见她走了,便出一口气,捂着方才鞭伤处,去将郭霖扶起来,细问道:“小霖儿疼得狠么?”   郭霖实在暂且说不得话,便摇摇头。   她脸上被秦佩掌掴那一处高高隆起,第九宗便拿指尖轻轻触一触,郭霖嘶一声避开了。   “……这毒妇!”第九宗怒道。   “气什么?”唐逢春却开口了,一边将未喝完茶水饮尽了,一边道,“气自己技不如人么?”   第九宗:“……”   “早说了你三脚猫功夫,却还当自己是个什么高手。”唐逢春扯一扯嘴角,像笑又不像笑。   “唐大哥,你怎惹上这么个毒妇?”第九宗心疼郭霖,轻轻给她那半脸扇风。   “怎么,要怨我了么?”唐逢春道,“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倒不是怨你……哎,掌柜,莫躲了,弄些凉水来,再取块布巾来……然后将这里收拾收拾。”第九宗同唐逢春话说了一半,见那躲在后头的掌柜探出头来,便叫住他。   “不是怨我,你提它做什么。”唐逢春走过来,在一旁还完好的长凳上坐下。   “方才秦佩对你态度……分明还是情意绵绵,满腔都是柔情蜜意啊。”第九宗忽然又笑了。   “自己这副惨象,还来打趣我。”唐逢春笑道,“照顾好你的小霖儿吧。”   说罢便起身,提了一壶茶回房去了。   回房内,姜百里正坐在桌旁动他机关翼,见他回来便立即收手了。   “什么都未动。”姜百里道。   “一点都未动?”唐逢春问道。   “你查一查便知晓了,不过是久闻唐门机关百变……”姜百里道,“取了茶来?也分我一口。”   “要喝自己去取。”唐逢春道。   姜百里一笑:“外面碰到老情人?”   唐逢春暗镖打来,给他侧头躲了。   “口拙,说了错话。”姜百里笑道,“是你老仇人罢。”   唐逢春不答。   “逃了。”姜百里看出来,“要给你阿辞报仇,你这副模样,恐怕不易啊……”   说罢便出去寻茶水了。   唐逢春将那茶壶放下,看自己一双抖得不住的手,便只挑一挑唇角,苦笑一声。   ☆、十六   唐逢春看着自己一双手出神想事,第九宗闯门惯了,也不敲门,便冒冒失失进来,唐逢春便将手一放,在身后垂握着,算是藏一藏。   “何事?”唐逢春问。   “唐大哥。”第九宗才笑笑道。   “手里拿的什么,送礼来了?”唐逢春随口道。   “噢,大礼。”第九宗手里握一只精巧小匣,递到唐逢春眼前,“秦佩落在堂里的。”   唐逢春看了一会儿,晓得手不颤了,方才伸手接过。   “机关?”第九宗问道。   “嗯。”算是应答。   唐逢春手指修长,小匣在他手里翻覆一阵,给他手指摸摸索索,竟是转眼便寻着了门道。   “还不走?”唐逢春道。   “赶我做什么。”第九宗笑道,“不许我看么?”   “晓得是机关,不怕内有玄机丢了性命?”   “不怕。”第九宗道,“她给你的东西,哪会取人性命。”   唐逢春便笑了。   秦佩留了这机关小匣,客栈里可解的只有他一人,依方才情景来看,自然是不舍得伤他。   便手指轻巧转一转匣上突出浮雕,转了四回,又倒过来转三回,喀嗒一声,匣子便开了。   也无甚余的,便只是一张纸条。   “写得什么?”第九宗要凑上来看,被唐逢春一手拦开了。   “人家私事,你凑什么热闹?”   “还算私事?”第九宗问。   “算的。”唐逢春答。   “那不看了,你告诉我吧。”   唐逢春便笑一笑:“那不如让你自己瞧。”   “不瞧了。”第九宗道。   “秦佩知道我要去。”唐逢春道,“说十日后在白云客栈等我。”   “十日?”第九宗道,“以我们脚程,五日足矣……方才你不追,是看到她留了信给你?”   “我为何不追?”唐逢春道,“你不是叫我不要送死?”   “你不是不听吗。”第九宗笑道。   “你唐大哥还不至于到送死的地步。”唐逢春道,“若我同她死在一处,岂不是还叫她得了便宜。”   “十日足么?”第九宗问道。   “看老天意思吧。”唐逢春道,“阿宗,申时便走,你肩上的伤可有大碍?”   “我倒是没有……噢,我来便是向你要那骗来的伤药,小霖儿脸伤了。”第九宗道。   “什么叫骗来的……”唐逢春将包袱里药取了抛给第九宗。   “多谢唐大哥。”第九宗笑嘻嘻接了药瓶便走了。   到了申时,五人租了骆驼走,说是休整,却多了二人带伤,实在是得不偿失。   唐逢春骑着骆驼走在最前,姜百里随后,第九宗与郭霖骈骑,最后跟着大和尚晏光。   一行人便又要往沙市里走。   方行路不久,姜百里将骆驼绳索提一提,往前赶,正赶到唐逢春身边。   唐逢春双手掩在敞布里,绳索捂着,要改向了便牵一牵。   姜百里看出他用意来,二人隔了一臂宽,还侧身倒去忽然将一只手伸到唐逢春座前敞布里去。   “做什么?”唐逢春问。   姜百里便一笑,露出一排白牙来,这几日又晒黑了几分。   唐逢春知觉自己一双手被姜百里握了握,这明教弟子转盼便飞身舍了自己骆驼,刷地跨坐到他这头上,紧挨到他身后。   唐逢春:“……”   姜百里一副大义凛然模样,双手不客气环过他,一手一边塞到他敞布里,连他一双手握住绳索。   “近日里你这手抖毛病常发作,我虽不是善人……”姜百里俯在唐逢春耳边道。   “做什么善事?”唐逢春道。   “一往情深么。”姜百里答。   唐逢春道:“这情实在是不想领……”   “你们二位莫再打情骂俏了吧?骆驼可要跑丢了。”第九宗在后头看他二人同骑,便道。   “丢不了。”姜百里回头将他原本那头骆驼绳索一抛,正落到第九宗手里,“阿宗替我牵着罢。”   第九宗多牵一头骆驼,便转头对郭霖笑道:“旁人全成了点缀啊,我连点缀都算不上,竟成了苦力……”   郭霖便掩嘴笑一笑。   晏光在最后头瞧了,便道一声:“阿弥陀佛。”   佛号响亮,将姜百里一个明教弟子震得又向唐逢春贴近几分。   再行半炷香,唐逢春觉出不对来了。   “姜百里。”   “人之常情么……”姜百里未等他说,便先坦诚以待,“倾心不倾心的我说了这几日,你总要有一两次是听进的,晓得我不是骗你……”   姜百里话止了,一张脸面憋得铁青。   “不是骗我什么?”唐逢春沉声道。   “唐大哥。”姜百里一本正经道,“是小弟轻浮,还请大侠手下留情啊。”   “留什么?”唐逢春道。   “留我兄弟一命。”姜百里答。   唐逢春将背手一只尖镖收了,道:“坐回你那匹骆驼去。”   姜百里松一口气,便又笑起来,唐逢春手收回敞布里,便被他双手握住。   “不妥吧……万一你顽症又发作……”姜百里道。   唐逢春手要动,被他一把压住。   “我往后坐些……不逾矩。”姜百里道,“同是男人么……”   “同是男人才叫你离得远些。”唐逢春笑道,却也不强要他去自己骆驼上了,便由他这么坐着。   是不晓得自己一双手何时又要颤起来,叫姜百里控着总比惊了畜生好些。   与姜百里这么同骑一匹行了约有一个时辰,姜百里道:“你瞧前面。”   一伙人策马在沙里疾行,少说有十数人。   “沙匪。”唐逢春道。   第九宗也瞧见了,笑道:“看来前头有人遭殃。”   “想看热闹么?”姜百里笑问。   “问唐大哥意思吧。”第九宗道。   姜百里仍环着唐逢春骑骆驼,二人贴得近,唐逢春自然是全听到的,不等姜百里开口问便道:“看得起么?”   第九宗笑答:“不在话下。”   唐逢春于是笑道:“那就看吧。”   不知不觉都走到大漠肃僻处,沙匪横行,专门劫掠往来客商与独行人。   今朝沙匪刚好瞧见了一只肥羊,看来是不会武,却还胆敢在这漠里独行,衣着不俗,包裹里还隐透出绢匹形状来,看来是这一单生意,可保兄弟们半年吃穿不愁。   寻常人见了沙匪怎会不逃,这小兄弟便也是怂得很,见沙匪围来便连走不快的骆驼都舍了,跳下地来摔了一个狗□□,再爬起来便拔足狂奔。   沙匪都是骑了矮马,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虽这小子跑得不慢,叫他们追了一会儿,还是免不了给他们团团围住。   一头散发,不束不冠,有见过世面的沙匪道:“大哥,像是万花谷的。”   小子倒是耳尖,听到了便问:“你知道万花谷?”   那沙匪头子大手一挥:“什么万花谷百花谷的……给我把钱财都取了,把他扒光了丢在漠里等死!”   话音一落,便有三个沙匪下马要动手,那小兄弟吓得抱住包袱连连后退,奈何前后左右均是沙匪镇路。   那三人要走到正前,忽然一道人影飞出,三声惨叫,便成了三具血肉模糊尸体。   第九宗站在那小兄弟面前道:“以多欺少,不是英雄作为啊。”   “他奶奶的,敢杀老子的人!”那沙匪头子怒道,“把他给我剁成肉泥!”   “呀,忘了,你们本就不是英雄,是匪贼。”第九宗笑笑,回头同这小兄弟道一句,“自己躲好了。”   便双手持重剑杀上前去。   受劫的小兄弟惊得谢字都不说,趁他们杀做一团,赶紧躲出战圈。   一味后退,退着退着,忽然背脊靠着一堵热墙,伸手一摸,是一只蹄子,转头一看,骆驼冲他打一个响鼻,惊得他一记便坐到地上。   “胆子真小。”坐在骆驼上的大和尚声音洪亮,又将他一震。   定下心来一看才发觉这一行竟站了五头骆驼,除去还在厮杀那一人,这里还有四人坐在骆驼上,不过……其中一匹却坐了两个大男人。   也能推出一二了,那小兄弟便道:“谢……谢过几位大侠相助……”   姜百里开口道:“等助你的人回来再谢吧。”   “……也是。”那人一想,竟坐在这沙土里不动了,要等第九宗过来,不怕烫一般。   第九宗杀得痛快,沙匪又无几个把式,只会胡乱挥砍,连他一根头发都伤不着,杀这些人比吃饭喝水还容易些。   清了路,便将面上血随意抹一抹,飞身坐上骆驼。   “怎么慢了这许多?”唐逢春问道。   “唐大哥不晓得我有伤么?”第九宗反问道。   “多谢大侠相助。”那坐在地上的人此刻站起来,拍一拍衣服道。   “要谢我心怎么还这般不诚?”第九宗看他道。   “啊!”那人似是想起什么来,将包袱自肩上放下,就地一敞,取出一匹细绢来,便向骆驼上的第九宗递过去,“谢过大侠。”   第九宗便笑道:“同你说笑呢,快走吧。这处沙匪可不止一窝,你这肥羊可不少人要叼。”   说罢便牵了骆驼绳,无人要继续赶路。   “几位大侠且慢!”那人大叫道。   “怎么?”第九宗回头问。   “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说。”唐逢春却开口了。   “我的骆驼方才惊走了……我靠双腿恐怕走不出这大漠……见你们有余的骆驼,所行又是与我同向……不知可否带我上路?”那人吞吞吐吐道。   见五人都不答,又急补道:“我是万花弟子,会医术,像……像这位兄弟。”   他指的却是唐逢春。   唐逢春略一皱眉待他说下去。   “这位兄弟……此症虽不能痊愈,在下却可替你调理,也是八九不离十的。”   仍旧无人应他,再慌忙道:“不收一文!定会尽心竭力,经我调养,大侠定可以……定可以……体壮如牛!”   姜百里笑出声来,小声同唐逢春道:“你怎这么招万花喜欢?”   唐逢春未理他,只看着那万花弟子道:“你叫什么?”   那人眼睛一亮,答:“在下良畴,万花门人,行医来此,与师兄弟走散了……”   他还要说下去,唐逢春打断了:“骑上骆驼,走吧。”   “你真要叫他给你调理?”姜百里依旧附到他耳边问。   “要不要叫他调理另说……”唐逢春好歹回他,“我只知道,你若不离得远些,恐怕他先要给你治伤。”   姜百里便知趣退后些了。   良畴弯腰将地上包袱收拾了,背到肩上,便大步跑去,双手一攀坐上骆驼。   “谢这位……唐大侠。”良畴笑道。   唐逢春未看他,牵一牵绳,五人变六人,重又上路。      ☆、十七   良畴不会武,在正当中走,倒是个不怕生的,边走便同阿宗谈天。   “大侠这么好的功夫,是练了多少年?”   “童子功。”第九宗道,“自小练起的。”   “啊,怪不得看你年纪轻轻……你是藏剑山庄的人?”良畴问。   第九宗便笑:“是啊。”   “那你们五人到这漠里是做什么?”良畴又问。   第九宗看一看唐逢春,笑道:“人皆道大漠风光壮阔,自然是来赏景的。”   “哪来的什么景好赏……”良畴笑道,“大漠风沙狂,要说景,哪里有你身边这位姑娘好看。”   郭霖未说话,第九宗开口道:“小兄弟,这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   “啊呀,失礼……”良畴自知失言,慌忙道。   郭霖吃了一惊,转头看一眼第九宗,仍是未说什么,只红了一张帷帽下遮着的脸。   良畴面孔白净,又着一身灰白袍,看来便是个弱书生模样,说话时语带笑意,倒不是个讨厌的人。   第九宗这边无话了,又去搭别的话。   “这位唐大侠也生得好看。”良畴道。   姜百里看唐逢春未有应答意思,便替他答了,还学第九宗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逢春乃是我未过门的……”   唐逢春道:“不如现在便过一过门。”   “……未过门的夫婿。”姜百里改口道。   良畴面上神色变幻一番,精彩万分。   良久再开口:“果然是大侠风范,不羁……那个什么。”   姜百里便不说话了。   漠里不容易寻一处落脚处,六人走了许久才寻到一处客栈,便要在此处暂歇一晚。   姜百里将骆驼前去拴好,拍一拍唐逢春那头道:“辛苦你了。”   那骆驼不理睬他,低头喝水。   姜百里连骆驼处都讨个没趣,便只无奈笑笑,回客栈去。   运道不错,外头变天,狂风嘶卷,黄沙漫天,站一刻就要吃一嘴沙子,幸而六人早就钻到客栈里,门板上足了,便少吃一肚子灰。   几人规矩做全,坐一桌,每人一碗面,一坛酒,吃饱喝不足,要各自去房内歇下。   唐逢春刚放了筷子,良畴叫住他:“唐大侠请慢。”   唐逢春便抬眼看他。   “一会儿我来替你诊诊脉罢,也好施针替你行一行气血内息。”良畴道。   第九宗一碗面还未吃完,嘴里囫囵道:“无缘无故……”   良畴便答:“医者父母心,况且几位大侠对我有恩。”   第九宗将嘴里面条嚼一嚼咽下,道:“对你有恩的不是我么,怎么不替我走脉?”   良畴便道:“可第九大侠并未有顽症在身啊。”   第九宗还要说什么,被唐逢春止了。   “让他试试。”唐逢春道,“便有劳良先生了。”   “大侠不必客气。”良畴道。   唐逢春起身回房,良畴匆忙再吃几口,也跟上去。   第九宗望他两人走了,才道:“姜大哥?”   姜百里一碗素面吃完,还喝些汤,抬头看他:“怎么?”   “你说唐大哥和这细皮嫩肉的小郎中孤男寡男共处一室……”第九宗神情肃穆道。   “你是说我小心给人夺了室了?”姜百里道。   “是啊,姜大哥千万小心。”第九宗道。   姜百里便同他一道装相:“那我处境不妙,看来你唐大哥更偏爱那小郎中一些。”   “那你还不快去阻?”第九宗问。   “待我喝完这口面汤。”姜百里道,“这便去捉奸。”   良畴还在提唐逢春诊脉,姜百里便推门进来了。   唐逢春看他一眼:“连门都不敲?”   “阿宗何时敲过?也不怕打搅我们。”姜百里道,全然视良畴如无物。   “你把自己同阿宗比,也不想想我二人交情。”唐逢春道。   “是,交情比不上你同阿宗。”姜百里耸一耸眉道,“比上不足,比下却有余。”   唐逢春闭一闭眼不答他了。   唐逢春既然不赶他,姜百里从未在他这里讲礼数,便在对面坐下,看良畴诊脉施针。   良畴将唐逢春手松了,唐逢春也不问,待他说。   这郎中便道:“外内之应,皆有表里……唐大侠一脉有损,加之曾有旧疾不愈,便脉行流注一时逆顺不识,近来是否常有手足不调?”   唐逢春沉吟片刻道:“是。”   良畴便笑道:“手之三阴从藏走手,手之三阳从手走头,足之三阳从头走足,足之三阴从足走腹。这病理不难,调理起来也易,只是……”   “先生但讲。”唐逢春道。   “只是陈疾,一时三刻也好不了多少,需得连日施针走脉……”   “要几日?”   “三日三成,五日五成。”良畴道。   “那十日可是十成?”姜百里插话道。   良畴摇一摇头:“没有十成,至多七成,我把握只在五成,剩下二成还要看天意。”   “五成足矣。”唐逢春道,“劳烦良先生了。”   “唐大侠不必客气……直唤我名良畴便可。”   姜百里便凑到:“良畴小兄弟医术高明得很……将来定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   “不敢当不敢当……这位……”   “在下姜百里。”姜百里道,“怎么,一路上竟未问我名姓吗?”   良畴便笑一笑:“是我疏忽……方识得,怕生嘛……还请姜大侠海涵。”   “小兄弟不是怕生的模样。”姜百里看他双眼道。   “头回出来行走江湖,总想装得胆大一些。”良畴道。   “原来如此,装得好啊……”姜百里不看他了,便去看唐逢春。   唐逢春冷眼旁观他二人你来我往,此时又露出温和笑意来对良畴:“便请小兄弟施针吧。”   “略有些疼。”良畴道,“对唐大侠来说应是不算什么的。”   姜百里在一旁看着,良畴也不手抖,针囊哗啦抖开,在桌上一排摊开。   便取了针给唐逢春走脉。   姜百里不通岐黄,半点看不懂,却仍盯着瞧,唐逢春脱了上半身衣服,劲瘦结实的后背正对他二人,背后满目伤疤也是清清楚楚。   良畴行针手快,一晃间六枚银针已扎在唐逢春背脊上。   唐逢春动也不动。   待良畴一套针行走气血,将针全收了,唐逢春便将衣服穿好,道:“果真松快许多。”   “那便好。”良畴笑道。   “谢良畴小兄弟。”唐逢春再道一句。   “唐大侠不必言谢……不过这走针不可断,接下来五日还需我再为你施针。”良畴道。   “我们行路急,不知大漠风沙里可方便?”   “无什么差别。”良畴笑道。   “那便好。”唐逢春笑一笑。   姜百里见二人倒一副一见如故模样,便道:“小兄弟不若也替我诊诊脉?”   良畴看他道:“不知姜大侠何处有恙?”   “唔,便是这心口,方才忽然有些不爽利了。”姜百里捧心道。   良畴便皱眉:“姜大侠……这心病,我可治不了,还需心药治啊。”   “那不如请大夫开一副心药来。”姜百里道。   “哪里来的心药……啊!”良畴这才晓得姜百里话里意思。   “懂了?”姜百里笑道。   “懂了,那我便……先告辞了,不打搅二位了。”良畴说着便急忙走出门去了。   “唉……”姜百里见他出去,便叹一口气。   “怎么?”唐逢春道,“怕被人夺了室?”   “是啊。”姜百里在桌上一趴,侧头看着唐逢春道,“怕得我胸口气闷。”   “要我给你通通气么?”唐逢春道。   “不必了,不如替我揉一揉……也免了。”姜百里见唐逢春笑了,又改口。   “你看出来了?”唐逢春问道。   “看出来了。”姜百里道,“只是不知你说的哪一个。”   “哦?竟是全看出来了么?”唐逢春道。   “我也不傻……”姜百里道,“这点还是不在话下的。只是我不通医理,方才那良畴替你行针到底是……”   “是当真在给我通经脉气血。”唐逢春道,“这点倒是未做假,看来也不敢这时害我,另有打算吧。”   “他不会武,能有什么打算?”姜百里道,“寻了一个郎中,倒也算是赚了一笔。”   “总之这良畴非是我类……提防总是未错的。”唐逢春喝一口茶道。   “是。”姜百里也倒一杯茶道,“你总是未错的。”   良畴出了唐逢春房门,便回自己那间去,将门关了。   外头天象仍是骇人,风沙呼啸,击得客栈那一扇厚窗都噼啪作响。   良畴整一整衣冠便走过去,临窗而立,突出一手,将窗开了,纵身便跳出去,还回身再将窗合上,防那风沙吹进户里去。   粗砂厉风打来,良畴一改客栈里青涩面貌,单手宽袖一挥,一支直笔手中悬一悬,身前猛地一打,那风沙到他面前仿若都被一堵墙挡了,不能近前。   良畴右手食指略曲,递到唇边,一声悠长哨声,被风沙掩了,也不知何人能听得见。   瞻瞬间一只巨鹰远处长啸一声,双翼宽似能遮天蔽日,眨眼间便掠到眼前。   “嘘。”良畴轻抚它羽翼道,“客栈里可都是对咱们有疑的人……”   便将一卷细帛塞到那巨鹰脚爪上绑着的细竹筒里。   “走吧。”良畴道,“飞快些。”   那巨鹰颇听他的话,当真一声不叫,拿喙轻轻触一触他耳廓,跳出几步,哗啦一声双翅张开,便划风飞去了。   良畴见它走了,便又跳回窗里去,仔细将窗闩上了,将外衣脱了,躺到床上闭眼小睡。   到半夜里,偃云坊坊主弓卿窗门被叩得磕磕直响,便起身将窗启了。   一只巨鹰兀地闯进来,在弓卿房内鹰架上站定。   “良畴叫你来的?”弓卿问道。   鹰哪里会回他,只叫一声。   弓卿便低头将它足上细竹筒打开了,取出那一方绢布来。   一看之下眉头便蹙紧了。   “……这姜百里与唐逢春,竟是这般关系……”   之后便又大笑道:“好得很。”      ☆、十八   风沙足起了将近一日两夜,再是急着赶路,也不想弄成个土人,六人拘在客栈里,算是作个长歇,亦不是坏事,多养养精神。   唐逢春反倒少些急躁,姜百里看来却过于悠闲了。   连早晨良畴来寻,说要给唐逢春作首诗,他都笑应了,似极为亲厚地拍一拍良畴肩背,说一句有心了。   明明是往日里没有这般好脾性,难为第九宗要疑良畴夺室。   唐逢春这一日二夜里便在客栈里溜达,将这小小一间客栈角角落落都看了个仔细,到了第二日天黑,连酒坛子都要掀开瞧一瞧。   姜百里反正无事,唐逢春四处看,他便跟着四处走,唐逢春掀酒坛子,他便抱着手在一边看他。   “姜百里。”   “嗯?”唐逢春忽然开了口,还是叫他有些受宠若惊。   “喝酒么?”唐逢春道。   “漠里酒烈,不适宜夜里喝。”姜百里道。   “正好,省得与你分。”唐逢春道。   “我话未说完啊。”姜百里道,“但是逢春请我,我是一定要喝的。”   唐逢春不跟他废话,一手开了两坛酒,一手提一坛,咣地重重摆到桌上。   “酒碗呢?”姜百里问。   “这么细致?”唐逢春看来兴致不错,自己一手提口一手托底灌了一大口,不想却呛着了。   “果然是烈酒……”唐逢春道。   “我何时骗你。”姜百里便笑道,也学他托着酒坛子豪饮。   唐逢春笑道:“果然是漠里长起来的。”   “要认输了?”姜百里放下酒坛,手背下巴上一抹便问他。   “什么认输……叫你一同喝酒,又不是要与你拼酒。”唐逢春道。   “蜀中的酒淡么?”姜百里好奇问道。   唐逢春摇一摇头,再灌一回。   旧日未出唐家堡,方接了任,取了令牌回来,师兄弟都要叫他请喝高升酒,酒水伴小食,都少不了的,如此腰包空一回,醉里高歌多几声。   然而长沟流月去无声,意气风发时亦不知几年来能有如此变故,本以为自己是青年才俊,不想现下只是个落魄弃徒。   唐逢春一口一口灌酒,前襟湿一大片,姜百里不去问他想什么,只同他一道,一坛酒饮尽了,再开一坛,这客栈里想必也是不缺这几坛子酒,便宜了风沙里难行路的客人。   姜百里道二十余年成一梦,唐逢春点一点头道,是,大梦一场啊。   二人未醉意先醉,酒一烈,平日里虚与委蛇的一套说辞便斩开半分,男儿烈性寻常酒里便可得,更不用去说大漠里天地浩渺,醉里去看,什么江湖之大,山河广阔,家仇还是情仇,都是故事。   光有愁情不足,偏要豪情改过愁情。   “逢春。”姜百里手里抱着空坛,坐在桌边道。   唐逢春双目微闭,倚着一坛酒,手指在桌上轻叩,不知何处的软调小曲在嘴里哼着。   唐逢春不应他,姜百里也不觉不快,单手提着坛口倒,酒水先给手指尝过,才轮到舌头去尝。   “姜百里。”唐逢春却自己再开口。   “嗯。”姜百里又清出一个空坛,再启一封。   “你晓得哪里的酒最淡么?”唐逢春问道。   “自然是江南。”姜百里面上不显,分明三坛烈酒下肚,神色还是这副清明模样。   “是。”唐逢春面上苍白,喝了酒却是单红耳廓,一张脸面越发白,“江南酒水也淡,连茶水都淡些。”   “都是淡的,岂不是无味……”姜百里嘟囔道。   “江南啊……也无味,也……”唐逢春想了许久,自己习武多年读书却少,想不出一个词来说道。   “维醹。”姜百里便好心替他补上。   唐逢春笑里几分醉意,一抱拳道:“谢过姜兄。”   “又见外了……”姜百里道,“唉,唐逢春啊,你怎么不信我?”   “信你什么?”唐逢春一双眸子本是淡些,喝了酒又似是浓些,盯着酒坛不放,看来十足十一个酒鬼。   “信我对你情根深种。”姜百里道。   唐逢春嗤笑一声:“不信。”   “凭什么?”姜百里笑问。   “凭这一句里无醉意。”唐逢春伸手指一指他,便提了酒坛再灌几口。   姜百里便摊开双手看一看,笑说:“怎么无醉意……人不醉,神醉啊。”   唐逢春随口道:“好,便信你。”   晓得是没听进去,姜百里也别无他法,二人醉里醉外竟是同一情景,唐逢春虽不是百般回避,却也是不当一回事,将每句都作玩笑打趣。   “不信这件,便信点别的吧。”姜百里笑道,“逢春,我亦不全信你。”   “七十三口人……”唐逢春闭着眼,忽念道。   “是。”姜百里微愣一愣,便笑着应了。   “恐怕不是吧……”唐逢春道。   “怎么不是。”姜百里道,“都数了。”   “七十三口人……不值那么多,也不会有这许多所谓武林正派追你到大漠里来。”唐逢春睁了眼,定定地看住他,道,“他们要什么?或是……”   唐逢春忽而欺近,与他险些要触着鼻尖:“你藏了什么?”   姜百里镇定自若:“靠得这么近,神思都乱了。”   唐逢春眯一眯眼,坐回去,再开一坛酒。   “听过悲问抄么?”姜百里悠然开口。   “听过,摩迦高僧血书……竟在你手里么?”唐逢春说来便仿若家常便饭,姜百里这边却少许多故弄玄虚的乐子。   “不在我手里。”姜百里道,“但他们要杀我……不如说是要捉我,确是为了此物。”   “下落不明多少年了……你这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知道什么,怎么会找上你。”唐逢春心不在焉敲一敲酒坛道。   “父债子偿么。”姜百里打一个酒嗝,“素未谋面的爹捡到个宝贝,可惜却保不住命……”   “东西被夺了?”唐逢春道。   姜百里抬眼看看他,正了面孔:“逢春,我不瞒你。”   唐逢春看一看他,再喝一口酒:“嗯。”   “未被夺去,可也不是我爹藏起来。”姜百里道。   “这么说来……在你身上?”唐逢春半边靠在酒坛上与他搭话。   “不在。”姜百里道,“连我都不太清楚到底在何处。”   “全是废话。”唐逢春笑一声。   “我来这漠里……便是要寻它。”姜百里道,“我知道这劳什子玩意就在漠里。”   “没头没尾,怎么找?比大海捞针还难啊……”唐逢春道。   “庹伯伯接了我爹的托,也接了我娘的托。”姜百里笑道,“爹托他的是悲问抄,我娘托的便是我。”   “所以你那位庹伯伯……将宝贝藏了,然后不给你吃喝,逼你练武,激你读书……”   唐逢春话未说完,姜百里眼睛亮了。   “原来那晚你未睡熟,全都听了?”姜百里问。   唐逢春敷衍嗯一声:“将睡不睡……八九不离十吧。”   “本来不是痛快的事情。”姜百里笑道,“你听了,我反而觉得松许多。”   “唔。”唐逢春道,“我还有这般好用处。”   姜百里将那未喝完的半坛酒呯地砸了。   唐逢春看来半醉半醒,也不惊乍,慢悠悠问一句:“跟谁赌气?”   “不是英雄豪杰饮酒谈心都要这般来一回么?”姜百里笑道,“怎么到你这里便都成了小儿玩乐。”   “本就是……嗯,你那什么悲问抄呢,说完了?”唐逢春道。   “说完了。”姜百里道,这时才可惜起了那半坛子酒,再去抱了两坛来。   “这便是你旧事了?”唐逢春道,“那七十三口人呢。”   姜百里不知在看哪里,道:“我是吃百家饭长大……”   唐逢春道:“说过。”   “那乡人便是我衣食父母。”姜百里道,“若是父母受难身死,总是要报仇的吧。”   唐逢春只饮酒,不插话。   “洪成轩带人来的时候我已经是半大,七八岁,记东西最清楚的时候。”姜百里将酒坛上灰土拍一拍,“不知哪里来的消息,知道悲问抄在庹伯伯处,要逼他交出来,庹伯伯将我塞在草甸下,叮嘱我在那些人走前千万不可动,我怕他怕得很,自然当真不肯动,也不吭声。”   “草甸子里闷出一股畜生粪味,热得很,汗滴滴答答向下渗,我想透透气,但我不敢动。”姜百里将酒起了封,“不知过了多久,更热了,像是在火上烤……”   他笑笑:“便是真的在火上烤,草甸子烧起来了,可外头脚步声还在,还有那洪成轩的呼喝。庹伯伯说过,他们不走,我就不能动。”   “火舔到背脊上……那是真疼啊……现在想来,也不知是出去给那伙人抓了丢命可怜,还是在那闷热草甸里被活活烧死可怜……幸而未死。”   “老天要留我这条命,久旱的大漠里忽下起雨来了,于我便是一场救命雨。”   “待脚步声与说话声都无了,只余雨水滴滴答答,我从草堆里爬出来,背脊烧得模糊粘着那些细碎干草,痛得站不起来,被雨水一浇,差不多是要见阎王爷了。”姜百里说到这里止了,抱着坛子饮一口酒,“你还听么?”   唐逢春趴在桌上,半个人搭着酒坛子,一双眼睛闭着,答他:“后来呢?”   “后来……我昏昏沉沉,听到骆驼打响鼻的声音,听到有人用胡语说话,说还有一个小孩儿活着。当时分不清了,还当是洪成轩又带人回来,强撑着跳起来使那些不入流的把式,也不知是想活命,还是想取命。”   “被人救了么?”唐逢春道,“不然怎么还活着。”   “是。”姜百里笑道,“命大,路经几个明教弟子把我这命捡回来,我便跟着他们回了明教,疗了许久的伤,索性留在那里习武,也不说报仇之类的浑话,那时又哪来的本事报仇。”   “但毕竟洪成轩屠了村,杀尽了我这许多亲父母,走前还要放一把大火……我连莺歌尸体都未见到。”姜百里道,“你说我这仇该不该报?”   唐逢春便拿自己酒坛去与他的撞一撞,道:“该报。”   姜百里便笑了:“我也觉得该报。所以我杀尽他一家七十三口,将他绑了,当着他的面将他六个儿女一个个用钝刀活活开膛剖腹,看他在我面前跪着求饶,像条狗一般……却还不觉得痛快,将他手脚都斩断了,再把眼睛舌头挖了,却不杀他。”   “我想知道到底是丧亲痛,还是不可看,不可出声来得痛。”姜百里道,“看来是都痛的。”   唐逢春沉默不语,灌几口酒,让姜百里晓得他还在听。   “现在便成了杀人魔头,赏金谁若取了,少说十年吃穿不愁。”姜百里道。   唐逢春忽然将自己那酒坛子也摔了,落到地上,大半坛酒洒出朵蟹爪菊来。   “跟谁赌气?”姜百里也学他问。   唐逢春却摇摇晃晃站起来:“不早了,回房休息吧。”   姜百里眼睛一瞥,角落里一个影子掠走,心想道那良畴有诗可写了,嘴里答唐逢春:“是要回去休息了。”   两个醉汉并肩而走,道不宽,难免擦肩碰手。   唐逢春先到,推门进房,却不想姜百里也转身挤进来,还将门掩了。   房内未掌灯,姜百里借着烈酒东风,将唐逢春手臂一把拉了,便抵在门边墙上。   暗里看不清,二人吐气都带着酒意,姜百里离得极近,唐逢春眉眼本是极好看的,此时未挣他,姜百里一双夜里视物的眼睛这时便觉得是沾着了好处。   姜百里把醉意当作轻狂本事,一时色胆包天,低头便将用自己一张嘴堵了唐逢春生得厚薄相宜的一双唇。   口舌里都是烈酒余味,交缠里混做一处,恍惚间姜百里觉得比方才烈酒再令人多醉几分。   唐逢春未阻他,反而任他舌头在口里肆意妄为,姜百里更是色向胆边生,手摸索下去,要解唐逢春腰带。   顿刻里被一只手按住了。   唐逢春使了点巧劲,将姜百里一双手拉开。   可怜姜百里方才还沉浸旖旎缱绻,未缓神便被唐逢春推出尺余。   “姜百里,得寸进尺了罢。”唐逢春道。   姜百里便低头笑了。   笑一会儿,抬头问:“逢春,方才是可怜我么?”   唐逢春眯眼看他,虽是看不清的,却还是道:“未见过你背上伤疤。”   姜百里便仍笑着:“那……看看吧。”   说罢取灯点了,一室里全亮起来,唐逢春眼又眯了眯。   姜百里将上衣脱了,背脊全是狰狞褐色燎疤,蜿蜿蜒蜒,未有一块好肉。   唐逢春只看一眼,手里不知什么物件出手,灯又灭了。   “不早了,回房去睡罢。”唐逢春道。   姜百里似是笑了一声,开了门出去了,好似急得很,连上衣都未来得及穿上。      ☆、十九   姜百里大晚上从唐逢春房里出来,光着上身,撞见了靠在屋柱上的第九宗。   “啊。”第九宗眉挑一挑,“姜大哥也是去茅房么?”   “是啊,这么巧,阿宗也是?”姜百里顺口就接。   “我去过了。”第九宗笑道,“这便要回房去接着睡呢。”   “明日一早要启程,精神养足了罢?”姜百里问。   “歇了两日,不足也足了,倒是姜大哥同唐大哥……”第九宗分明取笑,摆出一副纨绔风流眉眼。   姜百里便回他笑一笑,转头回自己房里去了。   唐逢春趁醉酒早早睡了,夜里阿辞不唤他,反倒是一场好梦。   愈是好梦,他心中便愈是郁郁。   第二日起早,唐逢春坐在堂里揉额穴,姜百里走过去到他边上落座,第九宗在他二人间来来回回瞧,一张笑脸里戏谑得瞎子都能看出来。   姜百里大方任他瞧,自己取了筷子吃早饭。   良畴下楼来,急急忙忙,长袍给翘出的木刺挂住,险些从楼上滚下来,无一人去扶,幸而稳住了,还长出一口气。   第九宗噗嗤出声,唐逢春看了他一眼,便装作咳嗽。   大和尚早课做过了,这回放心些,吃食管足,张了大口吃喝。   良畴也要往唐逢春处挤一挤,手里托着小瓶递去:“唐大侠,解酒药。”   姜百里先接了:“谢小兄弟。”   良畴便只好再取了一瓶,唐逢春道一声谢,拔了盖便一饮而尽。   夜里酒醒了一半,白日里起来还是头疼,良畴这解酒药效用却好,不多时便见了效。   来时姜百里同唐逢春同乘一匹骆驼,要走时犯难,六人只五头骆驼,少不得又要二人同骑一匹。   第九宗不顾,径自上了自己那头,向郭霖道:“小霖儿过来,跟我一道?”   晏光急道:“不可!”   第九宗奇道:“为何?”   “郭姑娘未出阁!”晏光答。   第九宗笑道:“大和尚,你这来来回回就一句,未出阁又如何,早晚是我内子,你倒急个什么……”   “早晚是早晚!现下还不是!”晏光答。   “好好好……你说不是便不是。”第九宗笑应他,再转头,“小霖儿,愣着做什么,过来啊。”   “你!”晏光怒道。   “我什么,你还要杀了我么?小霖儿可要伤心呐……”第九宗两手将郭霖扶上骆驼,漫不经心道。   晏□□得要命,偏生郭霖护着第九宗,他便不得发作,只好气恼全憋在心里,本就弥勒佛肚皮,仿若又大一圈。   姜百里立在唐逢春身边,看他一双手,确是不抖了,便也不强同他乘一匹。   打点一下,便出发了。   第九宗与晏光这么一闹,这大和尚仿佛是闹了脾气一般,本就是走在最后,此时隔得更远。   “怎么小孩儿脾性……”第九宗揶揄道。   “阿宗,大师也是……”郭霖开口。   “为你想是吧?”第九宗叹道,“小霖儿心软得很。”   郭霖晓得第九宗想什么,也不好说话,便只得随他去。   唐逢春照旧走在最前,良畴紧随其后。   姜百里便在后,与第九宗他们骈行。   “姜大哥,这便被挤到下位了?”第九宗道。   姜百里道,“我都未吃醋,你怎比我急?”   “我急不急次要,小心良畴另有所图。”第九宗道。   “这个嘛……我同你唐大哥早便谈过了。”   “哪里谈的?”   “自是你唐大哥房里。”姜百里笑道,“你要听的是这句么?”   “正是。”第九宗笑道,“可算遂了我心愿了。”   “大丈夫这般小妇人打听。”姜百里嘲道。   “莫说我打听,你同唐大哥昨夜里……”   “哎,阿宗,你小霖儿可还在。”姜百里道。   “姜大哥,我又不是三岁小儿。”郭霖忽然开口道。   姜百里一副无可奈何模样道:“都是些好打听的……”   “所以便说罢,昨夜里我撞见……你同唐大哥是不是……”第九宗低声道。   “没有。”姜百里坦然道。   “哦?”   “他心里放不下亡妻,我难道能迫他?”姜百里道,“只好等他自己想通。”   “唐大哥此时功力不复,若是迫他倒也不是不可。”第九宗眼一挑,又是昨夜里那种风流公子模样。   “莫给我下套,说给你唐大哥听么?”姜百里道,“我又岂是这种人。”   第九宗看一眼前面唐逢春,摆手笑道:“晓得了,你非是那种人。”   “那还要同你唐大哥多夸两句。”姜百里得一便要三。   “夸什么?”第九宗莫名其妙,“我夸你做什么,又不是他父母,夸了也没用。”   “你同他比我亲啊。”姜百里道,“他将你当自家兄弟,却还把我做外人看。”   “你嘛……”第九宗狡黠笑笑,“自然是外人。”   说罢赶一赶骆驼,把姜百里落在后面,自己带着郭霖跟到良畴后头去了。   姜百里不去赶他,反而再慢些,索性落到最后,去同晏光同走。   晏光见到他便像是见了钱,自然眼开。   姜百里连连摆手:“诶,大师,说好了不杀。”   晏光道:“现在不杀。”   姜百里只好道:“是,是,现在不杀,往后待往后再说……”   “你到后面来作甚?”晏光蛮道,“来送赏么?”   姜百里眉头蹙紧:“大师,现下不杀啊……漠里行路无趣,谈谈天么。”   晏光冷哼一声道:“同你又有什么天可谈。”   “你同第九宗都有天可谈。”姜百里道,“你们谈郭霖么?我与第九宗同天识得她,也可谈啊。”   晏光面上神色动一动:“你……你知不知道……”   “什么?”   “唉!”那大和尚忽然重重叹口气,“算了!”   便也赶骆驼上前去了,将姜百里独个儿留在尾末。   姜百里今朝是走了背字,同谁都三句嫌多,便只能笑一笑,给他们做个尾。   这几日在大漠里赶路,杀手刺客武林正派都未有,姜百里几要当自己已是逃出生天,重归逍遥,除了风沙迷眼外倒是无旁的不适。   良畴话少许多,跟在唐逢春身后,骆驼颠簸得很,良畴看来弱不禁风,倒是也坐得稳。   姜百里实在无趣极了,再赶上去同唐逢春一道走在最前。   唐逢春看他一眼,未说话。   “怎么又把易容戴上了?”姜百里道。   “掩人耳目。”唐逢春道。   “漠里又无人……”   “你不是人么?”唐逢春道。   “我的耳目掩来有什么用。”姜百里笑道。   “姜百里。”唐逢春目视前方,道。   “嗯?”   “唐家堡外堡也有杀猪的。”唐逢春道,“他们杀猪,便将猪的眼睛蒙了……”   “我知道了。”姜百里忙答道,“还请手下留情。”   “你不是问我掩你耳目何用么,我话还未讲完你便懂了?”   “好歹是同床共枕好几日。”姜百里嘴上油滑,一口便是一句调笑。   唐逢春便笑笑未答话。   到了正午,寻了方石墙背阴处歇下,良畴要为唐逢春施针。   这里情形,也不讲究避嫌了,郭霖转身不去看,唐逢春将上衣脱了,良畴针囊正好抖开。   第九宗饶有兴味地瞧,唐逢春背上伤疤露了,还指给姜百里看。   “这道……哎呀,真是,那时候,血肉模糊的,用了我好多上等金疮药……这道……总也不愈,请了许多回大夫,说是伤口太深,要小心,一不留神换个药便又挣开了……”   姜百里听出趣来,也和他:“那这道呢?”   “呀,这道不晓得,捡到他时便在了吧?”第九宗道。   “旧伤。”姜百里点点头道。   “想起来家里小丫鬟给唐大哥换药,每次都满面羞红。”第九宗道。   “女儿家嘛……”姜百里道。   “什么女儿家……后来唐大哥好些了,还不能下地走,她便去送绣囊了。”第九宗道,“你看看,唐大哥这些烂桃花。”   “你唐大哥长得好。”姜百里道,“沾些又何妨?”   “气量倒大。”第九宗道,“正室夫人肚量么?”   姜百里笑道:“问你唐大哥。”   良畴仍在施针,唐逢春未说话,这问问唐大哥也就不了了之。   “晓得这一时三刻还到不了,怕便怕到了,也不知怎么个收场。”第九宗忽道。   “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还叹什么?”姜百里问。   “怕死。”未开过口的晏光突然道。   “大和尚小看我了。”第九宗笑答,“怕死,我便一步也不出江南。”   “江南好啊!”晏光牛头不对马嘴。   “你也是江南来么?”第九宗诧道。   “是,扬州小庙里,未有人听过。”晏光道。   “看你功夫,还当你是嵩山少林来的。”第九宗道。   “本是小庙里,后来青青……后来就去了少林。”晏光话说一半断了,再开口便自己略过一句。   第九宗与姜百里都不问,不愿说的,问了也无用。   第九宗只答:“哦,怪不得,好功夫。”   晏光仍是大嗓门:“好功夫有何用!”   “保人平安吧。”郭霖忽然开口道,“保父母亲眷平安,保师长好友平安,保意中人平安。”   第九宗便笑:“小霖儿说得有道理。”   良畴收了针,唐逢春起身穿起衣服来,第九宗晓得他都听到,不多说话。   晏光似是思索良久,忽又道:“好,好!能保人平安!”   唐逢春便笑着拍一拍晏光臂膀道:“能保人平安。”   第九宗便同姜百里说悄悄话:“又打到唐大哥痛处了。”   姜百里反倒笑眯眯:“虽是痛处,他亦不是这般碰一碰就痛的人,担心什么。”   “武之一道……能保一人平安,能保万人平安。”唐逢春道,“武学不穷,只看人心。”   “怎么讲起大道理来。”姜百里道,“你可做个师父了。”   “给你做么?”唐逢春笑道,“走罢,脚程快一些,夜里便有住处了。”   姜百里头一个跨上骆驼,顷刻额头便晒得全是汗:“还是有住处好些,露宿怕有蛇鼠。”   唐逢春听出他话里意思,与他对看一眼,便也跨上骆驼,依旧头一个走了。      ☆、二十   夜里是寻到住处,第九宗将路都断定了,向何处走多少可遇什么,同摆摊算命的道人一般,姜百里说他神机妙算,第九宗只笑应,在多一句:“唐大哥教了我这许多年,我这学生总算像样一些了。”   唐逢春未说话,姜百里便道:“果真做了个先生。”   大漠里客栈也不是都在镇里,有时烟沙无垠,迷蒙里忽然见了一间简陋石房,说不准也是个行宿之地。   今日这落脚处便是如此,石屋石房,门都重几分。   第九宗轻松推开门,掌柜的打瞌睡也不来迎,到第九宗露了财,这便晓得是怠慢贵客,忙挤出笑脸来,客官长客官短,道是客官远道而来风尘仆仆想必一路辛苦这套说辞。   第九宗心里背了一遍,四周看一圈。   好得很,果然是避避风罢了。   说不上破败,将就住一晚,露宿都自得,莫说是有四处避风的墙柱在。   良畴为唐逢春行针走脉放到第三日。   “好了有三成了?”姜百里问道。   “不止。”唐逢春道,“良畴说余下二成看天意,想来这天意是要助我的。”   “于你倒是不知福祸。”姜百里笑道,“与那秦佩之约呢,还有几日?”   “她说十日,算来便还有七日。”唐逢春道。   “不问我如何得知?”姜百里饶有兴味。   “偷听得来。”唐逢春道,“露着尾巴等我抓么。”   “刻意露些马脚想叫你见了……你耐性却好,本以为借机便成自己人。”   “嗯。”唐逢春倒一杯茶,漱了口再吐了,“我要抓,出手的就要带毒了。”   “晓得是我,才不忍心下手么?”姜百里笑道。   “是。”唐逢春也大方。   第九宗靠在一旁,听他二人说话,心里想插嘴想得抓耳挠腮,功夫不到家,急得面孔都皱起来。   “动心了?”姜百里道。   “动了。”唐逢春坦诚道。   “那么……”   “虚情假意暂收一收。”唐逢春笑道,“不如约法三章……留活口不杀,叫他报信我二人是同党,扶州城里露马脚,又假借倾心之意硬要与我们一路同走……一路布置来,想必我几人画像都要排在一处。”   “逢春聪明,难怪一路都要易容。”姜百里笑道,“不过有一事是冤枉了,倾心不是假借。”   “哦?”唐逢春手指敲一敲桌面,“便当你是真。”   “方才说的约法三章,约的什么?”姜百里道。   “你一路处心积虑,不过为了保命,多几名‘同党’一路行,杀身之祸小些,说来我们一路也为你挡了不少,晏光便是之一。”唐逢春缓缓道。   “是,若只身遇了晏光,恐怕我头颅已挂了城门。”姜百里仍笑答。   “这么说来,也不全是同路。”唐逢春道。   “大半。”姜百里答。   “还有几日分路?”唐逢春问道。   “两日。”姜百里道,“不多不少。”   “那便说好,索性再护你两日。”唐逢春道,“既已不是同道,不便同行了。”   “只这么一个规矩么?”姜百里问道。   “只这么一个。”唐逢春道。   姜百里眉尖挑一挑道:“好。”   第九宗在一旁听得清楚,便也向姜百里笑一笑,起身回房去了。   他看来这二人说话都无趣得很,全是早便明白的,再拿出来说一说,还当他们已谈过,不想竟是都未提,叫他匪夷所思。   几日来都静得很,派来的杀手不知是在大漠里全渴死了,还是被他们都杀尽了,连禽鸟都见了他们远远盘桓,不敢近前来。   第二日一早再启程,郭霖仍同第九宗同乘,六人各怀心事,话说得不多,路却走得多。   再行了两日,姜百里要改道走。   “这几日是多亏几位照拂……”姜百里骆驼牵一牵,回头道。   “快走吧。”第九宗笑道,“来日见了一杯水酒,我请你。”   “这句我要记着了。”姜百里笑道,“逢春,你那杯水酒我付账。”   “快滚吧。”唐逢春道,“不见为妙。”   姜百里西施捧心一副摇摇欲坠模样:“唉,伤心呐……”   唐逢春未说话,立谈间千机匣端在两手间,便是□□连发数支,俱是先前见过的杏黄颜色,晓得是淬过毒的,直向姜百里发去。   姜百里反应极快,双脚一夹骆驼肚皮,上半身便向后仰去,□□险要沾着脸面,失了阻挡便全向后去,顿时几声闷哼自后传来,再是沉重倒地之声。   唐逢春方才一招放倒足有五六人,姜百里假惺惺道一句:“不念旧情啊……”便跳下骆驼来,落地时重了,扬起大片沙尘来,待沙尘散了,便不见他身形了。   “多少人?”第九宗问道。   “不知。”唐逢春答,“四五十吧,还有来人。”   晏光亦下了骆驼,一声狮吼有如九天流霆击火,四处沙丘一震,躲藏数十人忽然暴起,手持兵刃向他们六人赶来。   “阿宗,不要轻敌。”唐逢春道,“这些人与之前所见不同……看他们武派兵刃,皆出同门,怕是有备而来。”   “放心。”第九宗随意答道。   “你身上有伤。”唐逢春道,“莫逞强。”   “怎么啰嗦得像个老妈子。”第九宗一笑,拔剑便自骆驼上飞身而起,直杀入敌阵当中去。   “一夫当关……”唐逢春道。   “万夫莫开!”第九宗自远处敌阵中大声喝道。   轰隆一声,第九宗重剑剑气磅礴而起,狂狼傍沙而走,于漠里舞出巨浪滔天。   再是一声震天慑地的轰隆声,唐逢春四处埋下机关破开。   二人一内一外,气势恢宏,断臂残肢与哀嚎阵阵俱在。   晏光与被几人缠了不放,一根僧棍猛地一震,将四周人都震散开来,棍棒横挚力劲狂扫一周,竟是用棍棒挟气劲,将人生生切做两段。   漫天血雨如画,郭霖便如画中仙,双剑灵如巧蝶,锋同锥针,同是内劲灌注,剑尖数尺外回来一拨,喉头颈血飞溅。   再加了姜百里,神出鬼没,取性命于无形,这一场厮杀便是要以一当百。   六人里只良畴不会武,亦无人护他,便急着寻处躲。   在漠里被围,好的是开阔,各处可去,坏的是,敌阵使了巧计,身着皆是轻便银甲。   漠里烈日刺眼,照到银甲上再反到各人眼中,使人眼花缭乱,辨不清方向,仿若瞎了一般。   姜百里漠里长起来,本是惯了这烈日下视物,来去自如,却忽被一面镜将双眼一照,白光一阵,反来目里便是一片灰黑,姜百里一声怒喝,虽不见敌阵何处,以声辨形,一双弯刀不松,先将方才的举镜人一刀砍断脖颈。   唐逢春见姜百里受困,稍远处暗镖明弩连发,不致性命,惨嚎一片。   姜百里弯腰躲过头顶几把尖刀,弯刀向上一斜,直插穿一人肚腹,同时臂膀上亦挨了一刀。   声响自后又来,姜百里双目渐渐复明,纵身跃起,旋身一刀劈砍下去,黄白脑浆与鲜血混起四溅。   挥刀再割一人咽喉,左臂刀伤突然牵扯,弯刀脱手飞出。   瞥映间忽见唐逢春身影自远地纵来,一把接过弯刀劈将下去,将姜百里近处障清去三两,将弯刀向他一抛:“藏!”   姜百里会意,立时接刀便将身形隐了。   五人还在苦战,良畴便去那骆驼底下躲,被人一眼发觉,一把拖出来。   便声嘶力竭大叫道:“救命啊!”   唐逢春回头看一眼,伸手几枚毒镖甩去,那几人功夫看来同喽啰不同,竟轻松避过,提住良畴后领轻功一起逃走了。   剩下未死或伤还可走的,见那几人带走良畴,便也舍了兵器,丢盔弃甲地跟着逃了。   “莫追。”唐逢春道,“追也无用。”   “为何?”第九宗抹一把额上血,先看一眼郭霖,见她无碍再道。   “捉了良畴走的那几个,我们追不上了,剩下的,追来有何用?”唐逢春道。   “奇怪,他们捉了良畴,却不立时杀他?”姜百里这才现身道。   “这计用得失策。”唐逢春道。   “那……”第九宗道,“救不救?”   唐逢春将千机匣收了,答:“不救。”   “好。”第九宗拍手道,“反正你那行针走脉今日第五趟,全已竟了。”   “是,便省得救了。”唐逢春道,“说来今日动武无碍,只好遥谢良先生厚德了。”   “既然如此。”姜百里捂着方才伤处开口道,“那么我便要告辞了。”   说罢也不上药包扎,翻身骑上骆驼,便走了。   “他怎么就这么走了?”晏光洪钟声响道。   “大和尚,你不是要取他命么?”第九宗道,“喏,现在他不同我们一道了,你要杀他,我们都不阻你。”   “阿宗。”郭霖拉一拉他袖子。   “诶,我逗他呢……”第九宗附到郭霖耳边小声道,“大和尚即便要杀,唐大哥也不应。”   “唐大哥当真……”郭霖亦小声道。   “嗳,莫问了。”第九宗道。   “我不杀便是不杀!你这黄毛小儿管得倒宽!”晏光道。   “那你倒是说个所以然来?”第九宗再激他,“你不是要拿钱换酒么?”   “杀生戒!”晏光给第九宗迫得窘了,气急败坏道。   “方才你打的都是麻袋不成?”第九宗咄咄逼人。   晏光词穷,涨着一张脸梗着脖子吼道:“小僧平生只杀恶人!看这姜百里不像是恶人,反倒那悬榜是恶人所为,不杀!”   第九宗便笑得更甚,笑够了便道一句:“大和尚,英雄所见略同。”   “现下要杀也不成了。”唐逢春跨上骆驼道,“走远了,你们还不走?”   “自然要走的。”第九宗将郭霖扶上骆驼,再一翻身自己跨上,“方才还是六个,现下成了四个……”   “舍不得?”唐逢春嘲道。   “是啊。”第九宗答,“几日相伴行路,自然舍不得,不过……”   “又有什么坏水要倒?”唐逢春问道。   第九宗笑道:“哪有什么坏水……不过是说,要论舍不得,难道不是唐大哥你最甚么?”   “何出此言?”唐逢春将绳一拉,骆驼鼻息喷一喷,迈步走出去。   第九宗便笑而不答了。   晏光听他二人谈话,面上神色一变再变,于是大喝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第九宗便大笑起来,不慎牵了肩上伤口,嘶一声,仍大笑不止。   骆驼已跨了满目尸体去,大漠莽阔,落日血红,加之第九宗这大笑,仿若不是方经生死,而是笑语里赏景,诗情画意皆有,百般不是后抛,壮志豪情在前。      ☆、二十一   一人好过二人,四人好过五人。   武人行路难,不比书生行路难,书生行路难在手无缚鸡之力,武人行路难便难在同行时时照拂。   唐逢春惯的是独善其身,一路行来多个人便多累几分,不是要他操心,是天生多看几分,多一人,要多看一人。   唐家堡练出来的功夫,要你记不住也忘不了,不知刻在何处按在何方。   行至夜里,第九宗道再走一个时辰,便是小栈,唐逢春思忖片刻,虽是再一个时辰赶至,临天亮便要出发,却也可歇几个时辰,也不是件繁事,便先不歇,去寻客栈。   晏光酒囊空空如也,灌来的酒抵不住肚里渴酒的馋虫一日,此时便躁得很了。   第九宗看出他心思,转头喊一句:“诶,大和尚。”   晏光抬头瞧他,忽有一物向他掷来,晏光出手极快,啪地一声便握到手里。   竟是一只拿细绳缚过的竹酒囊,拿手一晃,满满当当。   登时哈哈大笑起来,又是虬须弥勒相。   第九宗便道:“莫谢了,大漠里寻些马尿来,倒不是难事。   晏光便拔了壶塞,答道:“有酒!贫僧力气便来了!”   说罢仰头倒酒,半面胡髭尽湿也不理。   第九宗笑一笑,转头回去牵一牵骆驼绳索,紧跟着唐逢春。   到了客栈里,门板都上紧了,第九宗叩门许久,晏光正要砸门,这才有人来开。   客栈掌柜一张瘦削黝黑脸面,睡眼迷蒙地道:“不做生意了……走吧。”   第九宗笑一笑,轻剑横道他脖颈下,问道:“生意做么?”   那汉子吓得睡意全失,忙道做的做的,手脚利落下了抵板,迎他们进来。   唐逢春向来不管第九宗作为,踏进店时却在他背脊上轻轻拍了一拍。   第九宗脚步一顿,便笑一笑。   四人进店里,便问还有无空房,掌柜的经方才一回,自然不敢怠慢,连连说有,将他们四人迎到房里。   东西粗糙,倒是一应俱全,可惜谁也顾不上沐浴,困倦得狠了,倒头就睡。   第二日第九宗将银钱清了,四人又动身。   漠里没有什么必经之路一说,行至哪处便是哪处。   姜百里不与他们同道,路途上没了后顾之忧,前狼后虎不在,走出几分逍遥之意来。   第九宗闲来无事便赶上前同唐逢春谈天。   “唐大哥,良畴说得对,这漠里确是无什么可看的,除满目黄沙外无旁的东西。”第九宗道。   “漠里……怎么,不是说美人相陪一切都足么?”唐逢春问道。   “唔,足了。”第九宗便笑道,“可惜唐大哥你孤身一人……”   唐逢春看他一眼。   “我说错话了?”第九宗道。   “未说错。”唐逢春道。   “若是唐大嫂还在……”第九宗哪壶不开提哪壶。   “阿宗,依你看还有多久能到。”唐逢春问。   “……你走得慢了,但至多两日便要到。”第九宗答。   “走得慢了?”唐逢春问道。   “是,本以为你心急如焚……”   “急是急的。阿宗,我手足不调之症好了有七成。”唐逢春道。   “是好事,想必秦佩不是你对手。”第九宗道。   “未必。”唐逢春答,“论武论智,六年前她皆是不如我,但春秋几度,我手足废过一遭,从头再练,不知她这些年精进多少。”   “怕什么,我几人在,难道胜不过她一个婆娘。”第九宗笑道。   “阿宗,你怎也学来这些话?”唐逢春看他一眼,“你……”   “我知道。”第九宗笑道,“当我一时口快。”   “你千里迢迢来,唐大哥心领。”唐逢春道,“只是我与她二人之事,还需我二人来了。”   “自家兄弟。”第九宗笑眯眯道,“唐大哥自当放心,我不是没眼色的人。”   唐逢春没有再开口,只向前望,大漠浩瀚,远望不可及边幅。   “你方才说若是阿辞还在。”唐逢春道,“她自小在江南,话本上听过大漠风光,我应过她……然我未带她走过河山万里,恐是此身只得抱憾……”   “唐大哥……”第九宗一时不知说什么去安慰他。   “你唐大哥亦只是个废物,护不住妻子性命,本身三口和睦,现在茕茕独立。”唐逢春道。   “唐大哥。”第九宗于心不忍,“不说这个了。”   “……我如此凄惨,真是命犯……不说了?”唐逢春便笑了,“不是想听么?”   “……我错了。”第九宗答道,“今后定不再犯。”   “还有两日至白云客栈,给足了时日,还可歇两日。”唐逢春道,“算得好。”   “唐大哥算得好。”第九宗硬着头皮答。   唐逢春便只是笑笑,将骆驼向前赶,第九宗不赶上去,便跟在他身后,去同郭霖说话了。   唐逢春侧头瞥一眼二人,便笑一笑摇摇头。   漠里入夜迟,本是酉时,应称入日,却迟迟未落,四人寻着客栈,今日便要先歇下,余日不急,便慢些行路,修养好也不怕恶战一场。   店里冷清,吃饭时候第九宗伸手拿筷子,给唐逢春一手打开了。   “怎么?”第九宗揉着手问道。   “用手。”唐逢春道。   “……用手不脏么。”第九宗虽漠里处了多日,到底是大户里少爷,皱眉道。   “筷子更脏。”唐逢春笑一笑道。   第九宗看他神色便了然了。   “是,都在漠里滚了这些日子,哪里还穷讲究,用手方显豪情么!”第九宗笑道,便直接伸了手去抓那饭菜。   晏光不明就里,见他用手,便道:“漠里规矩么?好,入乡随俗!”   身量大自然手也不小,便一只手能抓不少。   “诶。”第九宗一双油手去打大和尚一只抓满的手,“小霖儿还未吃呢……你这一手抓得,一盘便空了。”   “我!……”晏光话说一半,看看郭霖,手里抓的菜再放下,一盘菜这般搅和,倒足胃口。   郭霖显是不忍卒睹,取了一块饼道:“这便够了……”   “小霖儿,漠里行路辛苦,你又消减不少……吃这些怎么够?”第九宗道,伸手拧一块大肉来摆到郭霖面前,“多吃些。”   唐逢春不动手,只看他们饭桌上你来我往。   “唐大哥怎么不吃?”第九宗问道。   “我不吃。”唐逢春道,“店家看不出我们内行人……白肉。”   郭霖盯着面前那肉,脸色刷地煞白。   “唐大哥。”第九宗反倒一脸笑意,“吓小霖儿作甚,红白我看不出么……小霖儿放心吃罢,唐大哥骗你呢。”   唐逢春便笑了:“看得出?”   第九宗只好认命叹一口气:“是,看得出,本以为能好好吃顿饭,犒劳五脏庙……”   “一会儿再供吧。”唐逢春道。   “免了,一会儿便无心思供庙了。”第九宗唉声叹气站起身来,提起摆在一边重剑。   郭霖仍坐着不动,剑囊便在手边。   “掌柜的,有话好说啊……”唐逢春开口。   方才还在堂里看账的掌柜的不知何时失了踪影。   “几位才是有话好说啊……”忽然有一人自暗处走出来。   竟是一日前那被第九宗拿剑抵过脖子的小栈掌柜。   “前日便说了不做生意,你们却要硬闯。”那黝黑瘦削汉子道,“不愧是个中翘楚,怎么瞧出来的?”   “我若说了,便不是翘楚了。”唐逢春悠哉坐在原位,笑答,“姜百里不在此行,你们要什么?”   “唐大侠聪明人,不妨直说。”那汉子道,“吾主要三条人命,一个活人。”   “要哪一个活?”唐逢春问道。   “你。”对面答。   唐逢春又笑道:“承蒙厚爱,不过烦请回禀你主人,唐某人江湖行走多年,规矩就是……”   说话间数十毒镖出手,如毒蛇吐信,直向那黑面汉子扑去。   “……卖艺不卖身。”唐逢春一句话说完,猛地腾身跃起,千机匣未在手,双臂袖口一抖,暗器明发,连出几十银针,向四面八方而去。   霎时间金铁相鸣,银针落地声不绝于耳。   那黑面汉子身前忽然站出一名使枪的高手,一柄枪拨拿挑刺,使得生风,竟将打到面前毒镖尽数斩落。   那黑面汉子再开口:“本来吾主要我们请唐大侠,现下看来,唐大侠不愿和气行事,我们也只好失敬了。”   话音一落,暗处窗外忽然闯出许多人来,看兵刃身法,却是一日前方遭的那一伙。   “老话说得不错,果真是有缘自会相见。”唐逢春笑道,转头向第九宗使一个眼色。   第九宗点一点头,四人围站桌边,看来是不可免战。   那黑面汉子手一挥,四面人马瞬时涌来,同唐逢春等人战作一团。   四人成围,不可恋战,为今之计,只得杀出一条道来,走为上策。   唐逢春故技重施,机关毒刹重重炸开,道路已拓,第九宗将门破出,四人正要出囹圄,忽然那使枪的高手立在门前,将去路挡了。   “走不得。”那人黑纱遮面,看不清相貌。   唐逢春冷哼一声,毒镖□□连发,所出之疾,叫人眼界全挡,那使枪人将暗器尽数打落,去看唐逢春,却身影全无。   第九宗与郭霖趁机三剑齐出,向这使枪人心口刺去,却不想给他双手拿枪横来一挡,晏光大喝一声,纵身跃起,一根佛棍当头劈下。   那使枪人低声道:“走不得。”   双足在地上一转,将枪横拿一震,将郭霖与第九宗一击震开,二人倒地,被气劲所伤,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再旋踵,将枪一斜,直指晏光,竟是亦腾身跃起,于半空里同晏光那劈山斩石的一击相交,枪棍一击之间俱断成两截。   二人同时落地,晏光怒视黑纱人,忽然亦吐出一口血来。   那黑纱人似无知无觉,摇一摇头道:“走不得。”   枪既失,只见他双手握拳,摆出一式来,看来是要赤手空拳应对。   “小心,大和尚,他力大无穷,连你也未必是他对手!”情急之下,第九宗大喊道。   晏光已受内伤,若此人当真毫发未损,那么今日怕是要命丧他手。   晏光怒喝一声,亦赤手空拳,少林内家功夫,有金刚不坏之相,直向那黑纱人冲去。   那黑纱人原处不动,一掌伸出接招,二人拳掌将要相碰之时,忽然黑纱人一声闷哼,再而晏光铁拳直打到他掌内,奇的是,那黑纱人掌力内力全无,竟不似接招,一拳打去自掌骨至肩胛筋骨尽碎,一条手臂全被废去。   “……走……不得……”那黑纱人便如此嘶哑一声跪倒在地,再无声息。   唐逢春现出身形来,几人这才看到黑纱人胸口所插一支夺命箭,自背心透体而出。   “唐大哥真是……”第九宗将郭霖扶起。   “兵不厌诈。”唐逢春道,“快走,客栈里的人以我毒刹再困不得多少时候。”   四人间三人又多受内伤,只得强提内劲使轻功而走,疗伤之事交来日再做。   夜风四起,吹起飞沙漫天,天未尽黑,漠里日月同辉异景便真切来照逃命客。   “弓卿,先回吧。”良畴道,“你不在几日恐怕群龙无首。”   弓卿着一身墨黑滚丝宽袖袍,在厅内端坐:“我可另派人去,他们既已对你生疑,你何必……”   “弓卿,苦肉计做不得了。”良畴笑答,“只得下一剂猛药。”   “什么猛药?”   “你的人已经失手。”良畴答,“唐逢春捉不住,便留不得了,此计……唯我可为。”   “你……”弓卿犹豫片刻,道,“那便由你去办吧。”   “谢坊主。”良畴恭敬施一礼。   弓卿道:“我明日便回一趟洛阳,这里一切交由你部署,我已下了令,叫怒手十八听你号令。”   “弓卿对我还是不放心啊。”良畴笑道,“定定神罢,良畴定不负所托。” 作者有话要说:  ……唉,为了能发,改掉的词有一筐,看到不通顺不要怪我,因为改了词……   ☆、二十二      四人一路轻功疾行,唐逢春未受伤,便在最末观其变相。   逃出七八里,唐逢春忽然开口道:“阿宗,不走了,停吧。”   第九宗便止步,道:“追兵呢?”   “没有追兵。”唐逢春答。   “……那还逃这许多路……”第九宗道。   “保命,自然是要多想几步的。”唐逢春答,“今夜恐怕是要在漠里随意对付了。”   “唉……又要露宿。”第九宗叹道。   “怕苦么?”唐逢春问道,“那么不如你回客栈去……”   “说说容易,回得去,我同小霖儿自然不陪你拌沙吃。”第九宗笑道。   逃了一路,饭也未吃成,就地围坐一圈,取些干粮来分。   闹了这一场,日头仍未落尽,最后一轮金边依依不舍与大漠边际厮磨,而皎月已当空。   将暗不暗地,也生不得火,就着一些光亮,几人沉默地吃着干粮。   晏光一反常态,不取那些饼面来吃,坐着不动。   第九宗便取一张饼递去:“喏,大和尚,晓得你食量大。”   “不吃。”晏光却同生闷气一般,将身一转,背朝第九宗强道。   “你这和尚……”第九宗要说什么,反被唐逢春止了。   “哎,阿宗。”唐逢春道,“晏光大师是气我方才出手暗算。”   “你暗算……暗算那使枪的黑纱人?”第九宗诧道,“他气什么?”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武遭悍敌亦是同道,他二人高手过招,兵刃既失,正要赤手空拳较个高下,却被我这般小人作为害得错失良机,且是失不再来……”   第九宗翻一翻眼。   “自然是要气的。”唐逢春笑道。   “那当如何?”第九宗看着唐逢春,话却是对晏光说的,“莫非是要等那黑纱人将你大败,然后将我们一个个都杀尽才好?或是你大败那黑纱客,然客栈里杀手脱出将我们团团围住?唐大哥也是救我们性命,你却同小孩儿一般闹脾气。”   郭霖拉一拉第九宗衣袖,开口向晏光劝道:“大师莫气了……便是要气,先吃些东西垫肚子再气,气总归气不饱罢?”   说罢接了第九宗手里那张饼送去,晏光转头看她一眼,鼻里出气,到底还是接了。   唐逢春见他接了饼,晓得他给郭霖这么一劝,便是再大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便将自己水囊拎起,道:“大师,方才唐某所为,实在是迫不得已,漠里无酒,便以水当酒,你拿阿宗酒壶,我们便一杯酒泯恩仇……”   第九宗笑唐逢春所为甚迂,连话都说错,晓得他书不多,也不拆他台。   “好!”晏光终于开口道。   唐逢春便将水囊开了,向他举一举,往口里倒。   晏光拿第九宗竹酒壶,拔了壶塞便也向口里倒酒,唐逢春懂得漠里水少,要省些的道理,一口便止,晏光饮酒哪会顾这么多,便是豪饮,小小竹壶哪里这么多酒可装,未过瘾便又空了。   “惨了,没酒了。”第九宗小声同郭霖道。   “啊,那……”郭霖正要回他,忽然晏光开口。   “姓唐的,谢你方才救命之恩。”晏光将酒壶一抛,双手抱一拳道,“小僧有恩必报,定不会欠你这一条命。”   “大师客气了。”唐逢春笑道,“不过既然金口已开,大师莫要悔啊,将来唐某有难,还望大师能出手相助。”   第九宗摇一摇头同郭霖道:“唐大哥便是做了一门好生意。”   再转头向唐逢春:“我是不是也要谢你救命之恩?”   唐逢春面上带笑,答道:“哪里,我救的只有晏大师一人性命,你二人不是本就能逃么?”   第九宗见他看穿,便也不说话了。   四人在漠里露宿,第九宗取了包裹里软毡与郭霖,叫她勉强御寒,郭霖将软毡裹了,又叫他过去,第九宗靠近些,正要问她做什么,郭霖便拿那条软毡将二人一同裹了。   “如此二人都热些。”郭霖道。   晏光见此,嘴张了张,只好当什么也未瞧见,再转过去背朝他们了。   第九宗便做个鬼脸,笑一笑,同郭霖靠在一处睡。   唐逢春是照旧坐着闭目小憩,并不睡熟。   至天一亮,四人再启程。   三人带伤,又失了骆驼,行路慢许多,唐逢春路上又堵了商队,借了几匹骆驼来。   “阿宗,再算一算,如此要多少时日才到白云客栈?”唐逢春问道。   “唐大哥是在怪我们拖你后腿么?”第九宗笑着打趣。   “是啊,这后腿当真重得很了。”唐逢春便当真无奈道。   “唉,便是这后腿拖着,还有一日多两个时辰便到。”第九宗答。   “一日半……便余一日半休整。”唐逢春道,“也是足了。”   “你倒是足了……咦?”第九宗忽然断了话头。   唐逢春沿他目之所取,便见前面沙地里横卧了一人。   “唐大哥,这不是你惯常所用伎俩么?”第九宗问道,“有人学去了?”   “又不是什么名门功夫,学去便学去吧。”唐逢春倒是大度,“我们绕开。”   正要绕,忽然见沙里卧着那人翻了一个身。   “呀,要睁眼了。”第九宗道,“快走,要被讹上了。”   果真是被讹上。   那沙里的人甫一瞧见他们四人,忽然“哎!”地叫出声,一下便跳起来,向他们跑来。   骆驼跑不快,唐逢春索性驻了骆驼待他来。   “唐大侠!第九大侠!哎!等等我!”   竟是良畴。   “欸?”良畴正要跑到面前,第九宗一把重剑离身,刷地插到他面前,“别过来。”   良畴给这天降利刃吓一跳,在原地站住了,一副茫然模样。   “第九大侠这是……”   “你不是给人掳去了么?怎么又在这里?”第九宗问道。   “我……他们把我掳去便是为了治伤,伤治好了,便……便放我出来了,我在这大漠里无吃喝,无骆驼马匹,快死了啊……”良畴一脸可怜相,答第九宗话。   “可我们也无多的骆驼。”第九宗道,“吃食饮水亦只有四人的。”   “那……”良畴踌躇不知说什么好。   “是啊。”唐逢春亦开了口,“良先生,虽你对我有恩,可实在是……”   “唐大侠,我知道你是真善人,总不能将我撇在这漠里活活饿死渴死晒死,求你了唐大侠,便带我一道走吧……”良畴知晓第九宗那里行不通,便走唐逢春处。   “晏光大师,你有何高见?”唐逢春问道。   晏光便呼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   良畴一听,笑脸都要出了,晏光却又接下去道:“可干粮只这么些,填饱肚子最重,慈他娘的悲去罢。”   良畴登时面如土灰,瘫坐在地喃喃道:“我还未娶亲……还未给我娘生个孙儿……”   第九宗便大笑起来:“逗你看不出?”   良畴忽而探头睁大了眼看他几人,只见唐逢春笑看他,道:“还不上来?”   便是叫他同乘。   良畴喜出望外,前几步几是手脚并用跑去,骆驼高大,他双手撑了许多下才爬了上去,便小心翼翼坐到唐逢春身后。   第九宗见唐逢春将水囊给了良畴,便转头同郭霖说:“看,姜大哥不在,便被夺室了。”   郭霖便噗嗤一笑。   又成五人了,多一人,心也多一窍。   “唐大侠,你们往何处去啊?”良畴喝足了水,将水囊递回给唐逢春,便问道。   “庭州城。”唐逢春道。   “噢!我亦是向那处去。”良畴道,“我晓得近路,不若我来指路。”   “你不是失散么?”第九宗问道,“怎么又晓得路了?”   “路是晓得……只是师兄师姐走得快,我未跟上呀。”良畴答道。   第九宗还要说什么,忽见唐逢春暗地里向他比了个手势,便闭嘴不说了。   “好啊。”唐逢春将骆驼绳索向后一丢,正扔到良畴手里,“那便你来指路。”   “谢唐大侠。”良畴笑道。   行两个时辰,便停下来歇一会儿,良畴去小解,第九宗见他跑远,趁机便到唐逢春身边小声道:“唐大哥,你……”   “你唐大哥不是傻子。”唐逢春道,“依你看他指的这路有什么错处么?”   “错处是无……”第九宗道,“且比我们所觅路途更近些,只是不知为何前人不走。”   “我亦想知道为何。”唐逢春道。   “那……”   “且看吧。”唐逢春道,“我叫他乘我骆驼,难道是白乘的么?”   “唐大哥自然是有好打算的。”第九宗虽想不到,却也笑道。   “打算暂且无,总会有的。”唐逢春道。   待良畴回来,几人便再上路了。   良畴指路,四人行路多近几分,唐逢春刻意当他问第九宗:“阿宗,良先生指的路,还有多少时候?”   第九宗便喊道:“不出六个时辰。”   “要谢过良先生。”唐逢春笑道。   “不敢,不敢……”良畴便仍是这么张腼腆笑脸。   如此,多出六个时辰来,与他是有益无害的。   再走两个时辰,竟行至一处怪石林立之地,俱是风沙所蚀之迹,良畴忽道:“唐大侠,停下来歇歇罢。”   唐逢春眼神变一变,笑道:“好。”   便转头道:“阿宗,我们在此歇一会儿罢。”   第九宗看唐逢春言语,便道:“正巧我也累了。”   五人便都下了骆驼。   良畴下了骆驼就不住转头向四周看,同漠里的沙狐一般。   “看什么?”唐逢春问道。   “看……”良畴迟疑一下,忽然展出笑颜来,同方才腼腆模样全然不同,道,“看取你性命的时机到不到啊。”   唐逢春神色一变,良畴出手却快,将他向后一推,足尖在沙里一滑,不知拉了什么机关,忽而从四面有绳索袭来,将唐逢春牢牢绑住,挣脱不得,直向西北方拖去,唐逢春以足点地欲稳住身形,脚下倏而一软,踩了个空。   “唐大哥!”   “姓唐的!”   三人同时大叫道。   “是流沙。”良畴慢悠悠从包袱里取出一物向地上一丢,闪身避了晏光一棍道,“莫白费功夫,唐逢春必死无疑,在下便先走一步了。”   说罢便施出轻身功夫飞身而走。   “唐大哥!”第九宗并无工夫去追那良畴,见唐逢春一眨眼便要给流沙没顶,便疾冲而去,什么也顾不得,纵身向流沙里唐逢春处一跃。   岂料唐逢春未拉上来,转顾间二人身影俱被流沙所噬。   “阿宗!——”郭霖恸叫一声,跪地痛哭。   “哭什么!”突然一人声道,“还不过来……帮……忙……”   赫然是前日方分了路走的姜百里!   姜百里一手弯刀插在沙中,一手死死拧住一股绳索,在手掌上缠绕几圈,磨得手掌鲜血直流。   郭霖与晏光这才应来,慌忙跑去同他一道握住绳索。   晏光本力大无穷,将姜百里手前那一段绕一圈握住了,大吼一声“喝啊!”力拔山兮地一拉,绳索瞬时拉起几尺。   三人合力,一尺一尺向上提,却仍不见二人身影。   郭霖泪未干,眼看就要再流,忽见流沙中一抹黑,似是一人头顶。   三人皆大喜过望,晏光使力一拉,又是“喝啊!”一声,便将人整个拉出,正是唐逢春,怀里紧紧护着第九宗。   好不容易将二人拖上整地来,两人吃了不少沙子,躺在地上咳得厉害。   郭霖见第九宗平安,顾不得其他,便扑上去抱住他,埋首于他怀中失声大哭,第九宗被她猛然间一压胸口,险些一口气上不来,便只得边咳边轻声安抚她。   姜百里亦是累得无多少气力,在唐逢春身边一屁股坐倒。   唐逢春坐起来,再咳几声,嗓音嘶哑,问道:“你怎么回来……”   姜百里看着他笑一笑道:“放不下心啊,折回来,今早总算追到了,便偷偷跟着你们……我想过了,我的事不急,不如待你的事完了,再去办。”   说罢亦不等唐逢春回话,起身拉一拉郭霖:“让他二人说说话。”   郭霖起身抹一抹泪,仍止不住抽噎,跟姜百里走到另一边去了。   “唐大哥……”第九宗仍躺在地上道。   “嗯。”唐逢春坐着看走到原处的姜百里与郭霖,“方才……失礼了……”   第九宗便笑出声:“这算什么,你晓得我不在意……唐大哥,你欠我的命还了。”   唐逢春沉默一刻,才开口道:“不,你我二人这回的命,都欠在姜百里手里。”   第九宗便笑道:“也是……”   蓦地,第九宗坐起来正色道:“唐大哥,我有一事要同你说。”   唐逢春少见他如此正经态度,亦是大吃一惊,不自觉也肃然:“什么事?”   “我要娶小霖儿。”第九宗道。   唐逢春遽然又咳得惊天动地,几是要将肺也呛出来。   “唐大哥?”第九宗惊道。   许久,唐逢春终是差不多静下来,呛得满眼是泪,道:“……你……你要娶便娶……又不是娶我,同我说做什么……”   第九宗便笑眯眯道:“唐大哥明白的。”   唐逢春起身:“我明白什么……走了,上路!”   第九宗头回见他这副骇怪模样,心里竟奇异一股扬眉吐气之感,喜滋滋地跟上,见唐逢春果然又与姜百里同乘一头骆驼,便也笑着跨上骆驼,同郭霖走在一道。   此番死里逃生,想必二人心境都有不同,只是不知这不同……是好是坏。      ☆、二十三   良畴属意将他们引到流沙遍布之地,前路看来是走不得了,唐逢春便要转向回去。   “哎。”姜百里将他手按住,“做什么?”   “转回商道。”唐逢春道,“耽误许多时间,到延州城怕是不留多少时候给我。”   “转什么……怎么不问问我识不识路?”姜百里问道。   “你识路?”唐逢春问道。   “自然是识的,自小漠里长起来,看得出。”姜百里道,“绕一绕罢,亦比转头去商道快一些。”   “良畴今早也叫我们绕一绕。”唐逢春道。   “你不信良畴,总要信我罢?”姜百里笑道。   唐逢春便将手松了,牵绳全交给姜百里:“领路吧。”   姜百里心道可惜,嘴里也不说,便将绳一牵,领着一行人走。   本是因流沙成群,外来商客都不敢走,道虽近许多,不留神就要丢性命,这般赔本买卖谁会做。   姜百里看得出何处虚何处实,只小心些便无妨,仍是抄了近道的。   依姜百里之道走,仍是夜深才进延州城。   宵禁比不得长安,唐逢春早有准备,虽有卫兵盘查,画像里对不上,便将他们放进去了。   “寻住处吧。”唐逢春道。   第九宗便应一声,走到最前去引路。   一行人都困倦疲累,第九宗寻的住处又定是差不了,要五间上房,便各自回房睡了。   连顿饭都顾不上吃了。   姜百里又被唐逢春按了一脸虬须,脸上闷得发痒。   躺在床上便伸手去摸自己那张脸,忽然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姜百里坐起来,却是唐逢春走进来。   “夜半私会……”姜百里笑道。   唐逢春将门合了,道,“是,隔院里正拷红呢。”   说罢便坐到桌边:“不困就过来。”   姜百里本是困的,唐逢春这么一句,困也不能说。   走过去到唐逢春面前坐定道:“你不是要……”   唐逢春出手极快,将他伤了的一手拉了按在桌上,姜百里便嘶一声道:“唉,轻一些,有伤……”   话说一半止了,唐逢春有备而来,灯点了,布包丢在桌上,低头取了一方沾了不知什么的布巾,一手仍将他手按住,一手拿布巾细细将姜百里伤口沾的沙土擦净。   姜百里竟鲜有地窘迫起来,不知说什么,闭了嘴瞧着唐逢春。   唐逢春做起事来细致完全,拭净了才取那小瓶伤药,用牙咬开了瓶盖,便向姜百里伤处倒,药是好药,好得极快,只是触了未愈的皮肉也是极痛。   姜百里又嘶一声,唐逢春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去换一块干净布巾,撕成条给他包伤处。   “这点都嫌疼,不是你做派啊。”唐逢春边缠那布巾边道。   “本是不疼的,你这双手一碰,不知怎地就疼起来了。”姜百里笑道。   “那还是我对不起你了。”唐逢春道。   “要看你心不心疼了,不心疼,便是你对不起我。”姜百里道。   唐逢春闻言笑一笑,正将这手包扎妥当,便拿手拍一拍道:“脸都红了,就莫要逞强说浑话。”   姜百里亦不惧给他看出来,脸红是脸红,浑话仍是要讲。   “逢春。”姜百里道。   “说。”唐逢春将东西收拾了,双眼看他。   “你袖里有锁钩,见你前几次出过手……为何不用?”姜百里问。   唐逢春静默不答。   “你在试我?”姜百里道,“你早便看出我跟着你们。”   后半句是笃定的,前半句却还是疑问。   见唐逢春还未答,姜百里便叹一口气道:“要试,也不必拿两条人命试罢……”   “多心了。”唐逢春笑道,“我身上未带锁钩。”   “你说七成,怕是只有三成罢。”姜百里道,“锁钩托不得。”   “点得这般通透,对你没好处罢?”唐逢春问。   “没好处,不想对你有害处罢了。”姜百里道,“逢春,你瞒着阿宗要叫他少担心,瞒着我莫非也是……”   “今日你不出手,我也未必会丢了性命。”唐逢春道,“伤口妥当了,睡罢。”   “等等。”姜百里道,“今日在那流沙边上捡了个东西,想是给你的。”   便转身去包袱里翻了一张绢出来。   正是良畴走前丢在地上那物。   “看过了么?”唐逢春问。   “看了。”姜百里道,“他说要给你写诗,倒是真写了。”   唐逢春接了那绢布,展开却只有二句: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未写完罢。”姜百里道,“本是份好礼,现如今成了残品。”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唐逢春忽道,“倒是有人写完的。”   “……原不是他手笔。”姜百里笑道,“还是何处摘来的。”   唐逢春将那绢布在灯上烧了,笑道:“虽是摘来的,倒也要谢他花心力。”   姜百里不说,唐逢春亦晓得这诗合的当是他,反倒是衬人的。   “逢春,若说你放不下旧事……”姜百里道,“放不下卫辞,是你情深意重,我不及,逝者已往……”   “姜百里。”唐逢春突然将他话断了,又叹一口气,“不早了,歇下吧。”   说罢开门出去了。   第九宗此人本就是少爷脾气说一不二,前一日通唐逢春说了要娶郭霖,这一日便当着三人的面在饭桌上问。   “小霖儿,我们成亲吧?”   郭霖半晌未说话,便只瞧着他,面上神色似是不知他此话真假。   “同我成亲罢。”第九宗同小孩儿般,便拖着郭霖的手臂晃一晃,求她一般。   这话说得太草率,几乎未有人是当真,即便是郭霖点了头说了好字,亦是作笑话听。   谁知第九宗一拍板便道:“好,今日便成亲。”   “阿宗,闹什么。”唐逢春道。   “唐大哥,我不是在闹。”第九宗道,“说是成亲便是成亲,明日你与秦佩一战,我自是不会袖手旁观,昨日你们也知道……生死仅在一线,谁又晓得明日如何,想做的事便早做了吧,若是……也算是不给自己留个憾事。”   “倘若我真当……小霖儿也可趁年轻再嫁。”第九宗道。   “再嫁?”唐逢春道,“你要成亲便成亲,明日的事我说过了要你不插手,拖我来作借口……”   “小霖儿呢?”第九宗问道。   “阿宗愿娶,我自当嫁。”郭霖笑答。   “那便这么定了,姑娘家东西我不懂……还要烦劳夫人了。”这便改了口。   郭霖脸红一红:“我一会儿写下来,便要托你去寻了。”   漠里,与江南千山万水之隔,一切便只得从简,但规矩礼行仍是不可少的,郭霖记了物什,第九宗叫上了晏光,便兴冲冲去街上采买。   郭霖便留在客栈里待他们回来。   在屋内想往事,此情此景便如做梦一般。   俄而房门被人叩响,郭霖问道:“谁?”   “是我。”门外人应声道。   郭霖听出是唐逢春,便去将门开了。   “唐大哥有话要说?”郭霖问道。   唐逢春为避嫌,也不走进去,站在门外道:“是,郭姑娘,唐某只有一问。”   郭霖便笑道:“唐大哥进来说话吧,外面人多口杂。”   唐逢春看她脸色,便点了点头道:“唐某冒犯。”   二人在桌边坐定,郭霖礼数周全,还先替唐逢春倒了茶水。   反倒是郭霖先开了口:“唐大哥来找我说什么……其实我也猜到了。”   “……你猜到了?”唐逢春不去动那杯茶。   “是。”郭霖答道。   “你是何时看出来的?”唐逢春问道。   “路上吧。”郭霖答,“要说哪一日,其实也记不得了。”   “好。”唐逢春道,“那我便问一句,你明知道第九宗是女子,还要嫁她么?”   郭霖笑了一笑,反问道:“唐大哥,你信这世上有一见钟情么?”   唐逢春沉吟片刻,道:“原本是不信的。”   “那便当你信了。”郭霖面上笑意温婉,“其实我来这大漠……不如这么说,我与阿宗,并非是在这漠里头一回见面,唐大哥可愿听我道来?”   “洗耳恭听。”唐逢春道。   “阿宗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气,想必唐大哥也是知道的。”郭霖道。   “是,少有所成,必成大器。”唐逢春道。   “也是到了此地才惊疑,这满城的人竟都能被她骗过去。”郭霖笑道,“我曾在扬州见过她比武,擂台上意气轩昂,飒爽风采,不逊当世任何英雄男儿。”   “这便是你说的一见钟情?”唐逢春问道。   “是。”郭霖答,“不论你信与不信,只是这一面之缘,我便定了心思非他不嫁。”   “她是女儿身。”唐逢春道。   “女儿身又如何?”郭霖道,“我自扬州跟她到杭州,数次装作无意与她碰面,可她身边不乏美女如云,好友围聚,哪里会记得我……”   “于是你又跟她到大漠里来?”唐逢春问。   “连我是跟她来的,她都不晓得罢……她说过见我面熟,这许多面了,怎么不熟呢。”郭霖笑笑道,“却是头一回,眼里可只余我一人了,幸事。”   “你一个女子,孤身来这大漠,不是易事。”良久,唐逢春道,“郭霖,若你说未看出她身份,我恐怕便信你了。”   “你信或不信于我何干。”郭霖道,“阿宗敬你,我亦敬你,唐大哥,我虽为女子,却也不会低声下气来求你信我,这本是我与阿宗之间的事……”   “我不是要你求我。”唐逢春道,“我们一路艰难险阻,阿宗亦非是寻常人,我不得不多思忖几分。”   “是,唐大哥应疑的。”郭霖笑答,“但我对阿宗,并无半点假意。”   唐逢春不答。   “唐大哥,你可知当日在扶州城,我是头一回杀人。”郭霖道。   唐逢春点一点头:“都看出来了。”   “阿宗那日同我说了许久的话,拿她作例来宽我心,她说她头一回杀人的时候哭得厉害,忘了手上沾血,便把血抹了满脸,边哭边再杀,杀一个数一个……到后来数不清了,血亦溅了满身,成了个血人……她同我说,我比她那时要好得多,只是手抖些,若是不喜欢,以后杀人都交由她来,要我躲在她背后,不看不听,说她会护好我……”   “唐大哥,这世上可还有别的话比这更好听些?”郭霖方才似是想得出神了,这时便回神问唐逢春。   “怕是不入你耳了。”唐逢春笑道。   “阿宗……她是真的待我好。”郭霖笑道,“我却仍有一事耿耿于怀。”   “那日我装作不经意问她可还记得扬州城里常有比武,她笑说尝与人扬州擂台较量,未输一场。全是全然不记得我的。”郭霖道,“那日我亦只是看客……”   “往日事。”唐逢春道,“往日不相识。”   “是,往日不相识。”郭霖笑道,“今后相识相知,郭霖之大幸,想来我何德何能……”   “若你说的全是真话,当得起阿宗待你好。”唐逢春将进门时郭霖倒的那杯茶一口饮尽道,“那唐某祝你二人百年好合。”   “那郭霖便……谢过唐大哥。”郭霖说罢,起身行一礼。   抬首看时,唐逢春已出去了。   过了午时,第九宗与晏光便回来了,带着许多有用无用的物什,便张罗置办起来,第九宗财大气粗,向老板借了厅堂,说座上便是宾客,全由她来请。   郭霖要帮手,她便笑道:“做新嫁娘的怎么好露面,到房里待着罢,不信为夫手艺么?”   郭霖便笑,也不回房,拿贴身的汗巾替她擦汗。   唐逢春在楼上看了,倒觉得当真是琴瑟和鸣。   姜百里不知何时到他身边,顺他目处看去,便笑一笑问:“你同郭霖谈了这许久,探出什么?”   唐逢春摇一摇头:“没有。”   姜百里便笑道:“郭霖这样的聪颖姑娘,早便瞧出来了罢……”   “是。”唐逢春道。   “只有阿宗还当自己瞒了我们所有。”姜百里道,“她到底打算何时同郭霖摊开了说?难不成想骗她一辈子么?”   唐逢春便鼻子里笑一声,道:“难说。”   说罢便撇下姜百里回房去了。   “哎。”姜百里靠在那围栏上,看看底下第九宗与郭霖,再看看唐逢春背影,叹了口气。      ☆、二十四   时辰也不算,八字都未断,第九宗一张嘴说来便来,喜服也未有一身合的,二人只着平日里衣裳,到戊时算是准备妥当。   做场面,郭霖自客栈后门出去,再绕一周,到前门来,第九宗雇了轿子,带她这么走一周,自己再去前门迎。   多少都一手操办了,再多一步无妨,第九宗将轿帘撩了,郭霖红盖头遮着脸面,本是上不怕君王庙堂高威下不怕贼盗江湖煞气的第九宗竟无来由这么一慌,亦不知慌的什么,再定一定心,才伸手去扶郭霖下轿。   一双柔荑握到手里,这慌不减反增。   二人慢慢走到堂里,唐逢春与姜百里便坐在一旁席上。   “阿宗手抖。”姜百里道。   “自然要抖的。”唐逢春道,“终身大事,情有可原。”   “怕不是如此吧?”姜百里笑道。   “人家大婚,小聪明收收。”唐逢春看他一眼道。   “哎。”姜百里便笑一笑,将唐逢春的杯子挪过来,自己倒一杯酒喝。   到堂内站定,天地拜了,再遥拜了高堂,差一步对拜。   唐逢春忽然起身走出去。   姜百里也不叫住他,这场好戏唐逢春不看,他还是要看的。   何况第九宗下了重本,这酒亦是好酒。   只差对拜,第九宗却忽然止了,开口道:“小霖儿,我要同你说一事,若是听完,你仍肯嫁我……”   声响掐得稳妥,旁人听不得,只她二人可闻。   郭霖未说话,只伸了一手,四指在第九宗唇上压着。   第九宗一句话未说完便被她止了,眼睛瞪着瞧她,一副不知所措模样。   郭霖便噗嗤一声笑了,道:“你啊……当自己戏比唐大哥还好么?”   第九宗一双眼睁得更大,惊愕模样尽收郭霖眼底。   郭霖松了手,去握第九宗一双手,道:“我全知道,再不拜,吉时要过了。”   见第九宗还发愣,再拉一拉她手。   这才夫妻对拜,全了一套礼。   哪来的吉时,催一催罢了。   到拜完了,第九宗才似了悟,反手握了郭霖一只手,悄悄同她道:“小霖儿,待回了江南,我定会再补你一场三媒六聘,锣鼓喧天。”   郭霖明白她心意,只捏一捏她手。   第九宗手上是常年握剑而生的硬茧,少几分女儿家柔情,却多十分恣意侠情。   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红纱掩着瞧不清,郭霖这般模糊看去,第九宗一张总是盛笑意迎人的脸上难得一点飞红羞赧。   呀,如意郎君,便是如此了。郭霖心想道。   姜百里小聪明向来不少,用得得不得当不说,这时看出第九宗与郭霖说清,悄悄话自然听不见,只是看面色就能猜得大半,晓得是皆大欢喜,这场戏也看足了。   桌上一壶酒未喝完,姜百里顺手提了,也走出去。   大漠里此时还日头高照,姜百里走到院里抬头向上瞧,被晃花了眼,什么也瞧不见。   轻功跃一步便轻松到屋顶上,唐逢春在顶上坐着,手边两只酒坛。   姜百里便也走过去到他身边坐下,问道:“哪里来的酒?”   “后厨拿的,记在阿宗账上。”唐逢春道。   “我怎么未想到……”姜百里挑一挑眉看自己手里可怜的半壶酒。   “喏,这坛分你。”唐逢春道,“代阿宗大方了。”   姜百里也不同他客气,抹一抹泥灰便开封,仍是这好酒。   “欸。”姜百里问一句,“阿宗大喜,你包了喜钱没有?”   唐逢春看他一眼,道:“没有。”   姜百里便笑道:“我也没有。”   本来是对月独酌,现下日头不落,二人白日对饮,晒得面上火辣辣地疼。   唐逢春又是一张中年汉子红白的脸,本来是观礼去,还特地少几块红斑,省得吓着第九宗银钱留的那班宾客。   看也是白看,姜百里做人实在,透不过这脸面看真容,便只往前瞧。   也算是上座了,只他二人,延州城比扶州城又邋遢那么一些,未有扶州繁华热闹,街上来往却也不少,在这顶上便瞧得清楚,连衣着打扮都是各异,当真一锅杂烩。   胡人与汉人通婚早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像他这般的人也不在少数,便是当今圣上,亦是大半胡血。   许是天子圣明,无有贵贱,亦是规行无查,这江湖道义里反倒全是讲人情义愤,不知有多少人是讲理的。   唐逢春不发一言,一口一口灌酒,说漠里酒烈,早先还呛过,此时倒是已不肯释手,他这种人有酒必要醉,江南淡酒与漠里烈酒同理,他要醉便醉,要醒便醒。   姜百里一坛酒晃一晃,剩了半坛,这才开口:“逢春,明日……”   唐逢春转头看他,姜百里便未说下去,只道:“喝酒罢。”   一坛酒喝得极慢,到高悬的日头欲落了,唐逢春的酒坛便见了底。   姜百里清楚他不是酒量不佳,饮得快醉得快,饮得慢醉得也慢,唐逢春面色观来无醉意,姜百里又看许久,许久想起来这一张易容,哪看得出醉是不醉。   “逢春?”姜百里叫道。   唐逢春最后一口酒灌了,将坛子向下一摔,清脆入耳,转头道:“姜百里,你可还记得昨日阿宗说的什么?”   “记得。”姜百里笑道,“她说聚散浮萍人生几何,相逢便是……”   唐逢春将他话断了:“都编的什么……半句都未记得?”   姜百里道:“不差多少吧?”   “差得远了。”唐逢春笑一声,“阿宗说不晓得明日如何,想做的事便趁早做了……”   说罢定定地瞧着姜百里。   姜百里笑道:“她倒是会找缘由……”   话说一半才悟到句里真意,愣住了,唐逢春不知何时去了那张易容,面上竟带几分笑,酒过三巡耳根醺得泛红。   “你是说……”姜百里道,“你是说……”   唐逢春眯眼看他,道:“算了,当我反悔。”   便站起来抬脚踏一步,一跃下了屋顶,要回房去。   饮酒多思虑,也是不无道理,唐逢春想自己这一时心软,在此时反倒不尴不尬,幸而来得及反悔。   走到房里未掌灯,唐逢春眼神一动,袖里暗镖便出手,落地两枚,第三枚要出手却给人一把握住手腕。   “是我。”黑灯瞎火的,一人出声道。   唐逢春道:“神不知鬼不觉,姜百里,你原是真人不露相。”   “……逢春,中原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姜百里道。   “是君子。”唐逢春道,“我像么?”   “像。”姜百里暗里沉声道。   唐逢春不答话了,姜百里将他腕子松了,一手便压住他脖颈缠吻下去。   姜百里这回是当自己得了首肯底气十足,没了试探,唐逢春喘息声响在耳边,气息在面上,今夜要做什么自己清楚得很,一时间气息也乱了,一把拉过唐逢春便按在榻上。   唐逢春不躲不让,前面方说了反悔,在这反悔里又反悔一遭,分不清是心里所想的一时心软,还是哪里来的多余心思。   出了唐门便不穿唐门制式,着一般武人衣裳,束袖腰封姜百里都熟得很,只在姜百里解他腰带时被抓了手,二人这么止了片刻,唐逢春一双手慢慢放开了。   【肉就,没办法【。】   “沐浴么?”姜百里问。   “莫同我说话。”唐逢春闭着眼睛,沙哑声音极快接话,“给你□□一回,命都去了半条,还要命就闭嘴。”   姜百里晓得这后劲未过,若是这余韵过了,唐逢春怕是更想杀他。   今日本是阿宗与郭霖的好日子,不想也成他二人好事,姜百里心想是沾了第九宗的光,明日要好好谢过她,明日……   只是再躺片刻,姜百里便乍然想起要事来。   明日是唐逢春与秦……他仇家的十日之约。   那么他今日这是……   姜百里想着便皱起眉头来,转头去看唐逢春,见他双目紧闭,似是睡熟了,只好将被褥拉一拉,侧身过去,两人抱在一处睡了。      ☆、二十五   姜百里醒时看看光亮,近隅中了。   唐逢春背朝姜百里还在睡,姜百里一双手抱在他腰上,被褥里两人还□□相贴,姜百里将头靠过去,在唐逢春脖颈里亲一亲。   唐逢春醒了,闷声道:“还早……”   “不早了吧……”姜百里道。   心里想的是今日是第十日,昨夜这么闹一番,不晓得唐逢春……不是不晓得了,身手定是有碍的。   唐逢春翻了个身面向他,一双眼睛不睁,下巴唇上隐有些青茬,“让她等吧,我哺时再去。”   姜百里想着昨夜里未给他清理,这时候却又不舍得下床,唐逢春好看,面上那些胡茬都好看,姜百里看得不眨眼,唐逢春便道:“快滚吧,床小,一夜未睡好了。”   “沐浴么?”姜百里又问。   “睡足再说。”唐逢春答。   姜百里便只好自己起身了。   昨夜衣物都杂乱丢在地上,姜百里也不忌,捡起来拍一拍穿上,先回自己房里,洗漱了再下去吃早饭。   第九宗与郭霖在楼下,一见他便神色古怪起来。   姜百里不解道:“怎么?”   第九宗忿然道:“趁火打劫。”   姜百里道:“什么趁火打劫……你昨日大喜,喝你两坛酒罢了。”   “说的不是这个。”第九宗道,“两坛酒怎么吃不起,两百坛我都足银钱。”   “那你这副模样,我对不起你了么?”姜百里问。   “嗳,阿宗……”还是郭霖好心,叫住要再开口的第九宗,转头向姜百里,手指点一点自己的下巴,“姜大哥……这个……”   姜百里一愣,想起昨日夜里给唐逢春咬的那一口,便情不自禁伸手摸一摸,面上便露出点笑来。   “还敢笑。”第九宗压低了声音道,“你明知唐大哥今日……”   “不笑不笑……”姜百里忙将笑意敛了道,“你怎么知道是你唐大哥?”   “你从他房里溜出来,真以为谁也瞧不见么?”第九宗答。   “……这一刻千金的,你们起得这么早。”姜百里道。   第九宗皮笑肉不笑:“自然要早,不然依唐大哥性子,我们跟不去了。”   “他说哺时再去……”姜百里话说一半,忽然神色一凛,“坏了。”   第九宗亦想到,话都不及同姜百里说,便冲上楼去。   姜百里不上楼,起身问郭霖:“晏光大师呢?”   “昨日……就未见他。”郭霖道。   “……阿宗来了你就同她说我先走一步。”姜百里如此嘱咐一句,一晃没了人影。   轻功走了。   第九宗急匆匆下楼来,与郭霖说:“唐大哥不在房里,这个姜百里……姜百里人呢!”   “他叫我同你说他先走一步。”郭霖道。   “小霖儿,我们追过去。”第九宗道。   也不及同伙计知会一声,第九宗带郭霖去马厩牵了两匹马,便出了城向白云客栈疾驰而去。   白云客栈离延州城不过四五里,不知唐逢春何时走的,但不论他何时走,总是比他们先到一步。   白云客栈是个荒栈,早些年还有过往行客暂歇,省得入城,到客栈老板病故,便再无人打理,前些年几阵风来,屋顶都险些掀了去,成了个破烂石屋。   唐逢春收了机关翼,走进去便差点给蛛网蒙了面。   “秦佩。”唐逢春道。   未有人应,看来空无一人。   唐逢春眉皱一皱,一个人影自暗处扑出来,一把自背后将他抱住,亲昵道:“唐大哥,你怎么才来?”   唐逢春一把将她甩开,冷声道:“让你多活一会儿,不好么?”   那秦佩被他甩开,面上羞恼神色一闪而过,转而又娇笑道:“唐大哥还是舍不得我。”   “听不懂么?秦佩,莫要再自作多情。”唐逢春道。   说罢手下也不留情,千机匣端在手里便是疾光顿出,□□突走,招招是要取她要害。   秦佩身软如柳,腾挪间躲开□□,唐逢春见她向后一步,食中二指一处,登时地上机关阵触开,几百片薄如蝉翼银刃向阵中秦佩袭去。   秦佩惊叫一声,旋身去避,手里软鞭出手,如游蛇入水,鞭身不知什么宝贝,竟如玄铁,银刃一触便被击出甩脱,近不得她身去。   唐逢春侧身躲开几枚被打回的银刃,一手千机匣又要抬,忽然秦佩长鞭一卷,瞬时便将千机匣拉脱了手。   “唐大哥……你还生我气么?”秦佩道。   唐逢春不答,傍身武器离了手,另想他法,便腾身跃起双足勾在梁上,两手暗镖不断出手,迫得秦佩连连后退,登时又是一片机关砰砰炸开,秦佩险险避开,脖颈上被拉开一条细长血口。   “唐大哥,你不如从前了。”秦佩道,“我知道你自废武功……都是为了那个卫辞,那个卫辞哪点配得上你?我替你杀她,你怎么还生我气……你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你变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她!”   唐逢春道:“阿辞如何,轮不到你来说,她比你好千倍万倍,你及不上她一根头发。”   只这一句,秦佩发了疯一般,双眼都红了,足尖猛一滞,身躯如疾电直向唐逢春射去,唐逢春于梁上无处可避,贴梁而走数步,被秦佩自后抓住肩膀,唐逢春顺势一拧,将秦佩向下摔去,谁知这女子几年未见功夫愈加邪门起来,竟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将身向后一转,硬生生在半空截住,重又欺上唐逢春面前来。   唐逢春要转身,腰间霎时间一阵剧痛,只慢这一刻,四肢便被秦佩长鞭所束,一把自梁上拖到地上。   “唐大哥。”秦佩站到他首处,居高临下瞧他,“你怎么如此不济了……我以为你要杀我。”   唐逢春冷笑一声:“我是要杀你。”   秦佩蹲下身来,一双冰冷蔻丹慢慢划过唐逢春脸面,“唐大哥,你真好看……”   唐逢春不开口,手下使劲。   “不用挣啦,我这鞭用的是天蚕丝,挣不断的。”秦佩道,“这几年来……我日思夜想,总想着哪日我二人再见是什么情景,我要做你妻,你不愿便罢了,我自降身份低声下气来求你,愿意做妾,那日我流了多少泪,你都不心疼么?”   唐逢春便当真不挣了,听她这一番话忽而道:“你当真想做我的妾?”   “你肯要我,我是如何都肯的。”秦佩见他发此一问,欣喜道。   唐逢春便笑了:“做梦。”   秦佩本是露一张笑脸,闻言收了笑意一怔,反手啪地一巴掌打在唐逢春面上。   登时唐逢春脸面红了一片。   秦佩揉一揉自己手指,低头再看唐逢春,极心痛地再去抚他脸道:“疼么?我一时下手没轻重……唐大哥……”   唐逢春被她一巴掌打得脸都转过去,疼得有一小会儿说不出话。   “唐大哥,我不求名分,我只要跟你一起。”秦佩说着便在唐逢春身边跪坐,将身俯下来,脸面贴在他脸面上,轻声细语道,“你若真那么喜欢卫辞,我也可以学她……她叫你什么,我也叫你什么,应哥。”   唐逢春强忍怒意,闭了闭眼道:“闭嘴。”   “应哥。”秦佩贴在他面上,再叫一声,声音里几分得意,正是当自己胜了。   是胜了,那卫辞都死了,还有谁来跟她争唐逢春?同她争的人,都是要死的。   “闭嘴。”唐逢春道,“我叫你闭嘴。”   “莫生我气了,应哥,今后我们在一起,我会将你照顾得很好。”秦佩道,“定不会输于她。”   唐逢春便不开口了。   “跟我走吧,应哥。”秦佩又说。   “他不是叫你闭嘴么?”忽地不知何处传来一男子声音。   唐逢春便嘲道:“怎么不多忍一会儿。”   姜百里显出身形道:“忍无可忍了,这女人在你身上这么蹭来蹭去,我不吃醋么。”   “你是谁!”秦佩起身将唐逢春挡在身后道。   “哦,我是……”姜百里思量片刻,问唐逢春,“逢春,我说什么合适?”   唐逢春四肢被缚,躺在地上叹一口气道:“随你。”   姜百里便笑了:“我么,逢春若是愿意纳你做妾,我还要叫你一声妹妹。”   秦佩笑意不见,一双秀眉都拧紧了,一脸的不可置信,上下打量姜百里道:“……你是女子?”   唐逢春本来只是面上被打得疼,此时却又觉得有些头疼。   “我像么?”姜百里低头看一看自己身量,“逢春,我哪里像女子?”   “哪里都像。”唐逢春嘲道。   秦佩惊诧得半晌未说话,再开口声音都发抖:“你与唐大哥……你们二人是……你们都是男子……”   “头发长见识少……”姜百里道,“没见过?”   秦佩呆愣片刻,忽然大怒道:“谁要信你鬼话!”   便将长鞭抽来一卷,直向姜百里打来。   姜百里身形一闪,不见踪影了,再现身便是在秦佩身后,一手扶了唐逢春,二人轻功直走疾退数尺。   秦佩鞭长,反身过来将鞭一卷,又要用旧招去缠姜百里手腕,姜百里拿弯刀一挡,天蚕丝坚韧无比,竟将他刀身磕下一块来。   姜百里冷笑一声,本就是惯用钝刀,这一残口反倒和他心意,将刀在手里掂一掂,正要上前去,唐逢春出了一手将他拦住了。   “你不要插手。”唐逢春道。   “你……”姜百里开口。   “仍是三成。”唐逢春断道,“足矣。你若怕是昨夜害我身手有碍不敌,便一会儿替我收尸,省的我化厉鬼寻你。”   姜百里:“……”   唐逢春脱了桎梏,千机匣不在手里,借了姜百里一把弯刀,便向秦佩走去。   “唐大哥,我不信他。”秦佩道,“我知道你不是……”   唐逢春笑道:“是又如何。”   秦佩如五雷轰顶,道:“你……”   “我什么?”唐逢春道,“秦佩,我早便叫你死心。”   “我凭什么死心?”秦佩再顾不上姿态,像个泼妇,“我与你相识多少年?你遇到那卫辞一年便要与她相伴一生?笑话!”   “与你何干。”唐逢春道。   “是……与我何干……”秦佩道,“生不能同衾……”   唐逢春将手里弯刀反握。   “便求个死同穴罢!”秦佩溘然暴起,长鞭一挥,便直向唐逢春头颈要害袭去,势要取他性命。      ☆、二十六   唐逢春一手持弯刀,另一空手竟脱出去接秦佩那气劲壑通的一鞭,天蚕丝将他一手皮肉撕扯,鲜血淋漓,在地上滴出一滩来。   “秦佩,八年前于贺云山欠你一道剑伤,还你了。”唐逢春沉声道。   “……还我,你还得清么!”秦佩将长鞭用力一绞,自唐逢春手中抽回,回身一旋再次辟来,鞭影四散,风声呼呼聒耳,唐逢春足间行步变化万千,躲过她十余道鞭影,弯刀合手一记劈去,秦佩横鞭一挡,一道是硬一道是软,气劲相袭间声息全无,骤然相离,二人皆有所伤。   唐逢春手足不调之症未好得完全,现又身有不适,便被逼得到了下风。   姜百里手里只余单刀,一旁观战,唐逢春不许他出手,他便不出手,只皱眉看秦佩下一步行动,默想唐逢春可有抵挡余力。   唐逢春一步往前,本是不善近身,借了弯刀用,便不得不贴身互搏,二人你来我往数十招,唐逢春额角渐渐沁出汗来。   姜百里耐不住要动手,唐逢春大喊道:“此事让我亲手了结!”   本是要去助他,这么一来,便真是动不得。   秦佩长鞭如桃花五色奇门遁甲,鞭影鞭法奇诡莫辨,唐逢春不惯用刀,此刻近身亦用不得机关之术,抵挡得吃力。   秦佩见自己占上风,愈战愈勇,嘴角眉梢都噙着笑意,身形变换更快,相反唐逢春却愈战愈显势弱,眉尖紧蹙,身形有滞。   唐逢春且战且退,兀然单足一抵,一笑之间,纵身跃起于半空,不借力再向上腾跃数尺,单手一扬,机关轰然而起,将秦佩围杀其中。   方才下风,原皆是在他算计中的。   已有所伤,内息不调,唐逢春向后一翻,落地急喘。   他留了这一手杀招,秦佩若是不死,想来也必是重伤。   姜百里过去要搀他一把,被唐逢春一手挡开了。   “你来做什么?”唐逢春道。   姜百里将两把弯刀并一并,收到身后:“来给你送刀。”   唐逢春便笑一笑:“有心了。”   “自家人说什么客气话。”姜百里漫不经心道。   唐逢春走去将千机匣拾了,可惜经方才一番,已不可用了。   屋内机关爆裂扬起沙尘还未散,朦胧一片看不清内外之分,唐逢春将千机匣收起,卒然一道鞭影自灰沙中钻出,差分毫便要直插他心口要害。   唐逢春疾退余尺,这鞭影不依不饶,直迫他而来。   秦佩于灰雾中现身而出,步子踉跄,形容皆狼狈不堪,灰头土脸,哪里还有甫一见面风流蕴藉,满脸皆是怨恨不甘。   唐逢春不留情面,出手又是两枚铁镖,秦佩不躲不闪,两枚毒镖直直打入她肩头,又呕出一口血来。   秦佩已无力与他再战。   “何苦。”唐逢春叹一口气道。   秦佩嘴角噙血,拖着伤腿,一步一步地走到唐逢春身前,还差尺余,却似是再无气力动一步,秦佩伸手向他,将要触到唐逢春脸面,唐逢春便向后让了一步。   一步让开,秦佩支撑不住,蓦然跪倒,瘫坐在地,竟如发痴一般大笑起来。   唐逢春只漠然看她,无动于衷。   “唐大哥……”秦佩止了大笑,咽下喉头毒物发作腥味,开口道,“唐大哥……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   “毒不至死。”唐逢春摇一摇头道,“我不杀你。”   秦佩一愣,又笑了,仿佛还是风情万种:“你到底还是不舍得下手……”   “不是不舍得,你不配。”唐逢春道。   “唐大哥……唐大哥!”秦佩忽然慌了,趴伏在地上伸手去抓唐逢春,却仍被避开了,“求你……求你亲手杀我……不要让我……让我……”   “早知今日……”唐逢春未说完,不知该说是何必不死心,还是何必对他动心。   秦佩趴在地上,泪流不止,口里涌出血沫来,喃喃道:“杀了我……”   唐逢春叹了口气,回头看一眼姜百里,姜百里便会意点一点头,二人向客栈外走去。   门一推开,刺目白光便透进这满室灰土弥漫里。   “唐逢春!”秦佩大喊道。   唐逢春驻足不动。   “你对我……到底有没有……有没有过一点动心……”秦佩仍伏在地上,筋骨不知断了多少,内伤不知多重,是爬不起来了。   唐逢春又叹一口气道:“没有。”   秦佩忽然发出咯咯的细笑来,渐渐地,便无了声响。   自断了心脉罢。   唐逢春回头看一眼,昔日旧友不再,往日冤仇无迹,只静静地伏在地上,成一具无声息的尸首。   “要将她葬了么?”姜百里问。   “不用。”唐逢春答。   说罢便大步走出去了。   二人回延州城去,半途在沙碑处遇着了第九宗与郭霖,二人见了唐逢春忙迎上来,第九宗查他伤势,半晌看一看姜百里。   姜百里只好先告罪:“你唐大哥不许我出手……”   “你把我们拦在这里,说你一人助唐大哥,定叫他毫发无伤……”第九宗道。   “是,是,是我食言。”姜百里道,“阿宗,看在你唐大哥面子上饶我罢。”   “看唐大哥面子?我不杀你便是客气。”第九宗答,“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姜百里自知理亏,伸手抚下巴淤青不说话了。   第九宗与郭霖多牵了马来,唐逢春与姜百里再一人一匹,正好。   唐逢春虽身上有伤,仍走在队首,姜百里赶马向前与他骈骑,见他神色无异,才放心搭话。   “伤可有大碍?”姜百里问道。   “小伤,回去上些药便好。”唐逢春道,“那小万花给的药还剩不少,确是灵药……”   姜百里听得面色发白,迟疑地开口道:“……逢春,有一事未同你说。”   “什么?”唐逢春问道。   “上回扶州城小万花给的那药……没了。”   “没了?”唐逢春皱眉道,“不是还剩大半么?”   “……昨夜都,用在……”   唐逢春:“……”   姜百里话说得不明白,唐逢春心里明白,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姜百里看他脸色心里忐忑。   “姜百里。”唐逢春慢慢开口。   “哎。”姜百里应他。   “你晓得这一瓶值多少银钱?”唐逢春道。   “……我赔给你。”姜百里认道。   “银钱好说,就是可惜了这伤药……唉,这一路上若是再有个擦碰……”唐逢春痛心疾首。   “……我双倍赔给你。”姜百里道。   “若是小擦小碰倒还好些,若是遇着了高手,伤可见骨,性命攸关的……”唐逢春不理他,继续道。   若是性命攸关,这药也无力回天罢?姜百里心里这般想,口里却道:“逢春,五倍……不,十倍足了罢,是我不是……”   唐逢春便笑道:“一瓶药而已,既然你执意,我便却之不恭了。”   姜百里见有了转圜,便又厚着脸皮再说话。   “方才那秦佩问你可曾动心,逢春,你当真未对她动过心?”姜百里问到,“我见那秦佩也是姿容不俗……”   “动过如何?”唐逢春问道。   姜百里不想他如此直白,便道:“动过么,也不如何,人之常情。”   “是,人之常情,毕竟我是男子,当时我同秦佩二人孤男寡女在贺云山数日……”   “……孤男寡女?”姜百里问到。   “怎么,你自己要听,不愿听我便不说。”唐逢春道。   “听。”姜百里道。   “孤男寡女在贺云山又渴又饿困了几日,哪里还有别的心思,只盼早些脱出囹圄,后来好不容易出去……”   “如何?”   “她替我挡了一剑。”唐逢春道,“那一剑之时……我确是动心的,但现下想来,或是感激,或是有愧吧。”   姜百里听完沉思片刻,道:“你方才是真要留她性命?”   唐逢春摇一摇头:“骗她的,过一个时辰便毒发,她不自断心脉,也是活不过今日的。”   “那么……”   “问这么多做什么?”唐逢春道,“打探来写话本么?”   “这话本哪个敢看。”姜百里笑道,“问一问,多晓得些也是无错的。”   唐逢春不答话了,只赶了赶马,行得又快一些。   姜百里其实方才还要问,若他方才未赶至,唐逢春此时可是同那秦佩同归于尽了?昨夜一场温存难道是唐逢春觉自己命不久矣,又觉他可怜,出于同情……   “姜百里。”唐逢春忽将马勒慢一些,回头道。   姜百里把马赶上去,问道:“什么?”   “你的刀太钝了。”唐逢春道,“回延州城去换一对新的吧。”   “不用了。”姜百里笑道,“用惯钝刀,反倒不喜利刃尖锋。”   唐逢春笑一声:“你倒是个怪人。”   “我若不怪,怎么能入得你法眼。”姜百里调笑道。   唐逢春转头看一看他,道:“也是,论姿容颜色,我又怎会看上你。”   说罢又将马鞭一扬,纵马向前了。   姜百里以为自己调笑话语,唐逢春是不会理的,万没想到唐逢春竟来杀了他一个回马枪,一时间连马缰都忘记握,愣在原地。   第九宗与郭霖自后赶上他,见他马缰都自手上松脱下去,便喊一声:“姜大哥,发什么愣?唐大哥都要入城了。”   只见姜百里一手在嘴上掩了掩,另一手再抓起马缰,驾地叫一声,一人一马飞驰而走。   “阿宗,姜大哥脸红得很。”郭霖道。   “唔,是,红得要滴血。”第九宗道,“莫管他。”   郭霖便笑了。   回了延州城,第九宗找了大夫,唐逢春身上新旧伤一并理了,大夫见惯江湖人士,伤自然也是见惯了,留了药方,外敷内用的,林林总总几页。   姜百里拿在手里瞧,被第九宗夺了,道:“你也不通药理,看了有什么用……我要去抓药了。”   说罢便走了。   郭霖也跟出去,一个女子……现在还已为人妇,待在别的男子房里总不太好。   姜百里照顾伤患,名正言顺地同唐逢春共处一室。   “便是名不正言不顺,也共处数次了吧?”唐逢春坐在桌边倒茶。   “哎,不同的。”姜百里笑道。   “我的事结了。”唐逢春低头吹一吹茶叶道。   “心里放下了?”姜百里问道。   唐逢春喝一口茶道坦诚道:“没有。”   姜百里知道不是易事,也不多说什么,只问道:“大漠里荒芜……过几日你出了大漠,莫忘了给我传信来,好派遣寂寞。”   唐逢春茶饮尽了,抬眼看他,问道:“谁说我要走了?”   “你不走?”姜百里问道。   “不走。”唐逢春道,“我的事了结,你的事不是还未做么。”   “意思是……”   “做完再走罢。”唐逢春道,“带你回蜀中见见阿辞。”   姜百里:“……”   唐逢春见他神情有异,便再补一句:“总要拜祭吧,毕竟是继室……”   “说的有理。”姜百里也倒一杯茶,点点头道。   唐逢春再倒一杯茶,茶杯挡着,便笑一笑。      ☆、二十七   郭霖下了楼,客栈未关的大门忽然闯进来一道人影,浑身是莽猛酒气,一进门,这整间堂里仿佛是震了一震。   起先是伸手挡一挡,将袖口放下了,郭霖才看出这人面貌来。   “……晏光……大师?”郭霖道。   “……郭姑娘。”晏光一身酒气,却看不出醉意来,见到郭霖便声响放轻三分。   郭霖不好开口问他昨日起不见踪影是去了哪里,便行一礼,走了。   晏光便只站在厅里,立着看郭霖背影,竟有些许怔忪。   唐逢春与姜百里正说话,晏光闯进门来,姜百里便问一声:“大师何事?”   “姓唐的。”晏光开口道。   “大师这么重的酒气。”唐逢春开口道,“不如坐下说话。”   晏光再近几步,道:“不必了!”   “是来辞行?”唐逢春道,“其实我们几人本就不是同路而行……”   “要出大漠,去一趟长安。”晏光道。   “路途遥远。”唐逢春道。   “青青死了,我去看她。”晏光道,“我欠你一条命,会回来的。”   “你欠我那条命流沙里便已还了。”唐逢春道。   “未还清。”晏光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说要还便是要还。”   “出家人吃肉喝酒,大师,你不是忌佛门法规。”唐逢春答道,“放心不下郭霖么。”   晏光垂首一句阿弥陀佛,在这房内震得烟尘乍起,姜百里拿手赶了赶,才继续喝他的茶。   “她……郭姑娘,和青青,很像。”晏光道。   “有阿宗在,会护好她。”唐逢春道,“若是去了长安,想坟头诵经几年,也不必回来。”   “说要回便回。”晏光道,“告辞。”   话音一落,仍是走路都千斤坠地,转身走了。   “这便走了?”姜百里问。   “你还想如何?”唐逢春问。   “大和尚看似七窍少一窍,功夫却好。”姜百里笑道。   “不至于,你身手不在他之下。”唐逢春道。   “逢春,我既然不瞒你,你还要替我瞒下去才好。”姜百里笑道,“装也装不久了,将这麻烦事理清了,这身手也不用了。”   “改道走,明日启程还要走多少回头路?”唐逢春问道。   “不多。”姜百里答,“走慢些罢,不是急事。”   “屠魔令,人头一车绢,生擒二十车。”唐逢春道,“我此时已是富可敌国了。”   “是。”姜百里笑道,“何时看到的?”   “进延州城便看到了,价又高了,可惜作画的不识真假,面目好几副。”唐逢春答,“还有你同党,我们几人是格杀勿论。”   “连官府都有份,布局的人心思颇重。”姜百里道。   “不是说七十三口么。”唐逢春道,“令上是三百七十三口。”   “加了三百,不然哪来的魔字。”姜百里道,“若是我同你一道清的全加上,大概是有的。”   “早先是不自量力。”唐逢春道,“现看来算准了我此时功夫不济。”   “给你看过的不就一个么?”姜百里道。   “也不知他为谁效力。”唐逢春答,“你也不晓得么?”   “不知。”姜百里道,“保命罢。”   “悲问抄……”唐逢春口里念一念,“当真有什么宝藏秘籍么?”   “不知。”姜百里道,“庹伯伯藏它时我连话都不会说。”   “这布局人也是可惜,为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大费周章。”唐逢春道,“求个什么?”   “不知。”姜百里仍答。   “一问三不知。”唐逢春道,“算计的是你,你倒反而置身事外一般。”   “我向来置身事外,只求多活几日。”姜百里笑道,“在总坛里躲许多年太闷,还有仇要报,这才出来,不然便能躲一辈子了。”   “胸无大志。”唐逢春笑道。   “谁要做英雄谁便去做。”姜百里道,“我若活得短了,未见到你,岂不可惜。”   “你找那悲问抄是要私藏?”唐逢春问。   “是啊,私藏,发点不义之财。”姜百里道。   唐逢春挑一挑眉,知道他说话真假不辨,也不多问。   第九宗回来时姜百里回自己房里去了:“叫他照应,人都不见了。”   唐逢春哭笑不得:“又不是重伤……”   第九宗道:“重伤便把你就地埋了吧,多费力气。”   “阿宗,晏光方才来辞行。”唐逢春道。   “大和尚走了?”第九宗问道。   “去长安了。”唐逢春将药吹一吹答。   “长安啊……”第九宗道,“现下是安稳地么?”   “不是去求安稳,是去看故人。”唐逢春道。   “那倒好。”第九宗答,“昨日便不见他,还当他是因为我与小霖儿……”   “不无可能。”唐逢春道。   第九宗脸色白一白,摆摆手道:“大和尚怕是比小霖儿爹还大几岁。”   唐逢春笑而不答。   第九宗道:“药喝完了么?”   “急什么,还烫呢。”唐逢春答。   “快喝。”第九宗道,“……唉,算了,你喝完叫伙计来收拾吧,我先走了。”   唐逢春知道她坐不住,便道:“知道了。”   第九宗出了门,步履匆匆回房去,郭霖正细细拭剑,背朝门。   “阿宗?”郭霖转头道,“回来了?”   “嗯。”第九宗笑道,“小霖儿知道么?”   “知道什么?”   “大和尚去长安了。”第九宗便答。   “……长安?”郭霖问道,“……怪不得。”   第九宗看她神色,似是想到什么,都如此关系,也不避讳什么直问道:“小霖儿知道他做什么去么?”   “阿宗听过扬州路青青么?”郭霖忽然问道。   “唔,这个……”   “未听过?”郭霖道,“也无妨……路青青是我姨母,比我母亲都大许多,很早的事了。”   “当年是扬州有名的美人。”郭霖道。   “……不会就是大和尚说的……”第九宗道。   “我也猜是。”郭霖道,“我母亲常说我不像她,反而像早便远嫁的姨母。”   “你见过她么?”   郭霖摇一摇头:“未见过。”   “你……”   “昨日一早,我也接了书信。”郭霖道,“姨母过世了。”   “正在长安?”第九宗问道。   “正在长安。”郭霖答。   “那便说得通了……”第九宗笑道,“本想事了,还能听大和尚说说故事,可惜……”   “姨母旧事我不知多少,若是今后与大师再见,我也想听一听。”郭霖笑道。   “小霖儿……”第九宗忽然踟蹰。   “嗯?”   “我本打算待唐大哥事了,便回江南去。”第九宗道。   “你回去,我便跟你回去。”郭霖笑笑道,“你若想留下来助他们,我也跟着,有什么可想的。”   第九宗展眉笑道:“小霖儿知我心意。”   “晓得你重情义,只是这么看来,姜大哥的事,不比唐大哥容易。”郭霖道,“起先倒未想到唐大哥与姜大哥会……”   “他二人……我也说不清,也不知这月老红线如何牵的。”第九宗道,“莫非是胡乱扯的么?”   “天上的事我们说得准么。”郭霖笑一笑,握住第九宗手指道,“只是总不会错。”   第九宗便伸一手将她揽到怀里,二人拥着,同一切新婚燕尔鸳侣佳偶一般。   姜百里说是不急,几人都有伤未愈,便在这延州城里多留几日,虽也是贫瘠地方,比漠里小栈好得多。   第九宗遵医嘱,唐逢春不可饮酒,嘱咐了伙计掌柜,银钱她给双份,见到唐逢春便把酒藏起来,只说是卖完了。   只是不知缘何这酒窖里近日来总是少酒,今日一坛明日两坛,伙计遭了几回骂,第二日再去清点仍是少了,只好当是活见鬼。   唐逢春躲到屋顶上饮酒,姜百里循酒香找他。   “我偷来的酒,大半在你肚里。”姜百里叹道。   “店家不卖,只好擅取了。”唐逢春笑道,“难得歇这几日。”   “本以为你不好酒。”姜百里道。   “不好酒。”唐逢春点头道,“闲来无事,解解乏。”   姜百里在他一旁坐下,唐逢春提防第九宗,入夜才躲到这屋顶上来,这几日漠里月色如刀,本是弯刀模样,姜百里一双刀都不如这一轮月。   这里缺口那里钝结,连刀柄都要松脱。   “哪里捡的?”唐逢春道。   “忘了。”姜百里道,“洪成轩死后原来那两把用不得了,随手取了一双。”   唐逢春把他刀接来,对月色细看片刻。   人说一把好刀应是触手森冷,刃如秋霜,若是杀过的人多了,还有血腥肃杀之气洗不去。   姜百里这刀虽不是好刀,不可吹毛断发,看不出杀过多少人,却看得出杀过不少人。   “你这刀不认主。”唐逢春将刀递回去道。   “认主的。”姜百里笑道,“你用过两次,还不知它认主么?”   唐逢春便笑了:“在我手里,看得出认主么?”   “看你使刀也无章法,反倒不减煞意。”姜百里道,“这便是认主,晓得我的就是你的。”   “这便不是认主了。”唐逢春答。   “是什么?”   “妖精鬼怪罢。”唐逢春不看他,笑一笑,对月饮酒。   姜百里将刀收了:“乱力怪神,你也看得不少?”   “听的多,看的少。”唐逢春答。   姜百里未说话,将唐逢春一坛酒又偷回去,自己喝了。   “明日一早便走吧。”唐逢春道,“延州城停不得了。”   “算了算也有五日了。”姜百里道,“英雄好汉当真沉得住气。”   “几日能到?”唐逢春问。   “说不好,还是问问阿宗罢。”姜百里答。   “我不走,阿宗定是要留的。”唐逢春道,“本是小事,背后有人布局便成了这江湖共襄除魔盛举……你这魔头的事恐怕不能善了啊。”   “明知不能善了还留?”姜百里问。   “留着看戏。”唐逢春笑道,将空酒坛一抛,自己一跃下了屋顶,落地正将酒坛稳稳接住,便提着回房去了。   酒是饮尽了,酒坛子还是要还回去的。      ☆、二十八      一早大夫又来一回,看唐逢春的伤好了两三成,便道不碍事,再过些时日便好全。   大夫一走,唐逢春便打点行装,延州城里没有暗哨,夜里出去反而见疑,四人乘骆驼走,唐逢春易容又派上用场。   到午时已经走回商道,唐逢春先前受过内伤,姜百里与他骈骑,见他咳几声,便问要不要停下歇一会儿。   唐逢春觉他态度古怪,看他一眼便道不用。   姜百里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四人走着,第九宗同郭霖是你侬我侬,姜百里本以为自己是拨开云雾,不想却是与先前行路一般样子,稍有殷勤唐逢春便当他哪里有异。   “阿宗说到五合子还有六日。”姜百里道。   “三日。”唐逢春喝一口水,擦了擦鼻底道。   “怎么差了三日?”姜百里问。   “阿宗断错路。”唐逢春答,“前处来时平沙,去时冗沙,风自东南行,上呈回龙之势,我们走不得了。”   “那么……”   “虽说是绕路,你不正是从那一道赶回么,明知小径却要我们指路,姜百里,你是在考我,还是在考阿宗?”   “怎么敢考你。”姜百里笑道,“我虽从那一道赶回,却也不知可有其他过处。”   “你走小径时遇了什么?”唐逢春问道。   “还能有什么,杀手。”姜百里道。   “幸好是杀手。”唐逢春笑道。   姜百里心里明白他幸好的意思,也附和地笑笑道:“是啊,幸好。”   到下一处漠里小栈,便是热闹地方了。   姜百里行处皆是有镇有村,商贾行路途经此地为多,不至于路遇不测无人救助。   四人一进门,门上悬着驼铃叮铃响几声,姜百里回头看一眼,便走进去。   先要一壶茶水,旁的先看看再说。   本就是小栈,地方不大,人却多,厅堂里便比踵,各桌都坐了人,四人一进来便被这些个江湖客打量过。   唐逢春落座便问道:“你猜这里多少人是为生擒你而来?”   姜百里低头喝茶,道:“一半吧。”   “多少是要你人头?”唐逢春再问。   “剩下一半。”姜百里道。   “赌不赌?”唐逢春问道。   “赌什么?”姜百里问。   “漠里赌什么,赌一匹骆驼罢。”唐逢春道。   “只赌八十文?”姜百里问。   “你已经输了,再赌得多怕你不服。”唐逢春笑道,以茶杯挡着嘴道,“你看那一桌,这堂里只有这桌是行商,其余皆是来取赏的。”   “愿赌服输。”姜百里笑道,“还赌么?”   “你要赌,我自然奉陪。”唐逢春道,“再赌哪一个能认出你吧。”   “易容出自你手,还有什么人认得出,我赌……”   “又输了。”唐逢春摇一摇头叹道。   “我未说,便输了?”姜百里道。   “哎。”第九宗筷子一敲,“你二人要寻个无人地方说话么?我都听得清楚,你们赌的人过来了。”   姜百里抬头一看,却是一位身材矮小却颇有风度的中年男子,看打扮,中原人士。   第九宗手已握到剑柄上。   头一件事,人不可貌相。   那看来面善的中年男子道:“几位,在下方才见几位气度不凡,只觉甚是有缘,又见你们风尘仆仆,相比远道而来,不如让在下请几杯水酒。”   “不必了。”唐逢春道,“这客栈里皆是远道而来的,阁下不若请了个全数,功德圆满。”   “方才也说了……是有缘。”那人道。   “阁下会相面?”唐逢春问道。   “略通一些。”那男子彬彬有礼,像是个有身份的人。   虽是在同唐逢春说话,一双眼却不断打量姜百里。   唐逢春不答话,姜百里便接了:“不知阁下来此为何?”   “寻一故人遗子。”那男人道。   “哦?”姜百里手指动一动。   “说来惭愧……我与那故人本是至交好友,几十年前我外出游历,断了音讯,不想回故里却闻他横遭不测噩耗,其妻随他而去,只余一子,至今流落在外下落不明……”   “你寻他遗子做什么?”姜百里问。   那人长叹一声答:“实在不忍那孩子独自一人孤苦伶仃,我本是做他叔伯的,未能自小替好友将其子抚养成人已是不义,现下方知他在这漠里,若不来寻他,岂不是不仁?”   “想必好友泉下有知也有慰了。”姜百里笑道,“前辈高义。”   “这位少侠可否借一步说话?”那男子忽然道。   唐逢春将茶杯放了道:“一起去罢。”   “这……”   “前辈,这位是我亲近之人,有何不妥?”姜百里道。   “那便请二位少侠去我房里一叙。”那人有礼笑道。   到了房里,那中年人左右看一看,将房门掩了,转身便忽然在姜百里面前跪下了。   “前辈这是……”姜百里也不扶他,恐有诈。   “贤侄啊……”那人道,“是丁伯伯对不起你……”   “这从何说起,我与前辈素不相识。”姜百里道。   “百里贤侄,这里只有我们三人……我与你父姜全是旧日相识,如今你如此……我亦有过……”那人道,“实在是我丁济之过啊。”   “前辈。”姜百里笑道,“你怕是认错人了,什么百里,在下是不识得的。”   “我怎会认错,你身形与你父当年几乎一模一样,光是一个背影便认得出来。”那丁济道,“我与你父相识二十余载,便是你面上易容,血脉里仍是改不了的。”   “前辈真是认错人了,在下一个无名刀客,怎会是那杀人魔头呢,这大名,我不敢当啊。”姜百里笑道,“告辞了。”   说罢便开门要走。   “且慢。”丁济道,“齐吟……当时这汉名,是我起的。”   姜百里将门又合了。   未转身。   唐逢春看他手指有些许发颤,便知是有事。   “你怎知……我娘的名姓……”姜百里道,他自小未见过娘亲,只见过一张绣像,细细绣了齐吟二字,庹伯伯曾说是母亲原本汉名,自他母亲嫁了他父亲后便不再用了。   “百里,我与你爹娘是旧相识。”那丁济见无人来扶,只好自己起身道。   姜百里转身时已是面上带笑,道:“原来如此,方才是误会丁伯伯了。”   “无妨,你一人无依无凭,行走江湖多年对人防备是有应的。”那丁济道。   “丁伯伯坐下说话罢。”姜百里道。   三人落座,丁济便一副慈父面孔,对姜百里嘘寒问暖。   姜百里笑一笑道:“丁伯伯此次来漠里,我在漠里的消息恐怕是在屠魔令上见的罢?”   丁济便道:“说来惭愧……我这二十余年寻你踪迹,却不得其法。”   “丁伯伯有心。”姜百里道,“丁伯伯掌管偌大一个万刃阁,还抽身亲自前来……本是大义之人,不会是要趁此机会大义灭亲罢?”   虽在中原时日不久,丁济大名还是听过的,这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竟这时来自称是自己父亲旧友。   “贤侄,我绝无此意啊。”那丁济满面是痛心,“也怪我未教养你,才使你今日……唉,不谈了,今后你便跟丁伯伯回去,替你易个名姓,以后便是我万刃阁的少主,将来这万刃阁便是你的。”   “丁伯伯,如此大礼百里不敢收。”姜百里笑道,“何况在此还有事未做。”   “……这样,不如我与你们同行。”丁济道,“还未问这位少侠名姓。”   “在下唐逢春。”唐逢春道。   “哦,唐少侠。”丁济拱手一礼道,“方才百里说你是他亲近之人,想必是对他多有照应,便先谢过了。”   “丁大侠何必拘礼。”唐逢春道,“举手之劳罢了。”   说罢抬眼看一眼姜百里,姜百里便笑一笑。   “丁伯伯,虽你是好意,不过同行一事还是免了,我四人行路已是招摇,恐招致祸端,万不敢连累您。”姜百里道。   “哎,还说什么连累……”丁济道,“百里啊,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丁伯伯知道。”   “百里这几年来吃饱穿暖,哪来的苦吃,丁伯伯说笑了。”姜百里道,“若无事,我同逢春便先告辞了。”   “百里。”二人正要走,姜百里却被丁济叫住。   “丁伯伯还有什么吩咐?”姜百里笑道。   “既然你不愿,丁伯伯也不想拖你们后腿,只是这一件东西还需亲手交于你。”丁济自怀里取出一物来。   是一只玉镯。   “这是你母亲遗物。”丁济道,“当年齐……姜夫人将它留在旧居未带走,后来再去寻,也只余这一只玉镯……唉。”   姜百里点一点头,接了这玉镯道:“谢过丁伯伯。”   看似百般珍重地收起,才道:“那便告辞了。”   “百里,等你漠里的事完了,便来寻我,我丁济说话从不作假,这万刃阁少主之位便是替你留的。”那丁济又道。   “不知明日如何,还是谢过丁伯伯好意。”姜百里笑道,抱拳施一江湖礼便与唐逢春一道走了。   回那一桌坐定,姜百里一路无话,唐逢春也不去问他。   第九宗与郭霖都看得出姜百里有异,便也不说话,四人一顿饭吃得沉闷。   到夜里,唐逢春便去姜百里房里。   姜百里对着灯烛看那玉镯,见他进来,便道:“逢春,你说这玉镯是真是假?”   唐逢春将门关了,在桌边坐下道:“玉是真的,你母亲遗物是真是假我便不知了。”   “那你说,这我父旧友是真是假?”姜百里又问。   “你自己都断不出,竟来问我么?”唐逢春道。   “也是。”姜百里道,“虽称不上仪表堂堂,此人看来确十分正派。”   “江湖上看来正派的人多得很。”唐逢春道,“其中不乏大奸大恶之徒。”   “你是说我那丁伯伯……”   “欸,不是我说的。”唐逢春道,“你心里怕是这么想罢?”   姜百里便笑了:“逢春知我心意。”   “我不知你心意。”唐逢春笑道,“你的心意,恐怕只有你自己知。”   “白日里那丁济看你时……”   “不信我。”唐逢春道,“你是他旧友之子,身边这么一个不明不白的人,还说什么亲近之人,他自然对我起疑。”   “且若他不是真旧友,你便是威胁。”姜百里补道。   “知道便好。”唐逢春笑道。   唐逢春背对房门,方才一笑时便向姜百里使一个眼色。   “你丁伯伯不论是要助你还是要害你,夜里定会派人来察我二人关系。”唐逢春低声道,“也可能是亲自来。”   姜百里便笑了笑起身,也低声道:“已经来了,你不是觉出了么?”   唐逢春探手要灭灯烛,被姜百里拦了。   “他要探,便让他探个明白罢。”      ☆、二十九   唐逢春一只手被姜百里抓了,皱着眉抬眼看他。   姜百里道:“逢春,帮我把易容取了罢?”   “不怕杀手刺客立时便要冲进来?”唐逢春问。   “怕是怕,还是取下来吧。”姜百里道。   唐逢春笑了笑,手伸到怀里不知沾了什么,便伸出来,在姜百里面上一划,双手自他脖颈处细细揉搓,逐渐卷起一层皮肉来,慢慢向上翻,哗啦一声,一张假面皮便落地。   姜百里面上得了自在,摸摸自己的脸。   “你也取了罢?你的易容外头看不出,里头闷得很。”姜百里道。   “我倒是不闷,惯了。”唐逢春道,却还是伸手揭了自己脸上那层假面皮。   这一张惨白脸孔刚一落地,姜百里便一把摁住唐逢春的脖颈,一手在他腰身压住,重重亲下去。   唐逢春坐着,姜百里站着,弯腰将他抵在木桌上,这种姿势亲吻,彼此都累。   姜百里的窗坏了,管不住,漏出一道缝,大漠里夜风自缝里窜进来。   唐逢春喘着气道:“去铺上。”   【好大一段肉】   姜百里便把布巾交到他手里,唐逢春也不装样,自己便伸手清理,姜百里反倒是不好意思看,转头到一边去脱衣服。   “做什么?”唐逢春忽然问。   “……我也要擦一擦罢……你看。”姜百里脱了一半,露出肚腹来,显然是草草擦过,还留着一些,大概都是唐逢春射出来的东西。   唐逢春看一眼,未说什么,把布巾浸到水里,又上床去裹在被褥里睡了。   过一会姜百里也挤上来,二人裹在一床被里睡。   第二日姜百里仍醒得早些,到了堂里不见第九宗和郭霖,想必是吃过早饭回房去了。   本应见到的未见,反倒是未想见的见到了。   那丁济在堂里坐着,面前一杯清茶,看来便是在等他。   姜百里故作不知情模样,走过去便同寻常晚辈一般笑一句:“丁伯伯,起得这么早?”   己时了哪里还早,丁济顿了一顿,不失风度道:“贤侄昨夜睡得可安稳?”   姜百里心道又不是在你家做客,况且昨日安不安稳,你还不知道么,面上仍笑道:“安稳得很,客栈虽简朴,床铺仍是好的。”   丁济便招呼他坐下说话。   话未说两句,唐逢春来了。   一时间丁济面上神色稍稍一僵,却仍是不露声色道:“唐少侠也起得早。”   “不早了。”唐逢春笑道。   落座时姜百里在他腰上托一托,做来毫无滞涩,仿佛已做过千遍万遍,极为自然。   丁济仍未有什么变化,只道:“贤侄此行要往何处?”   姜百里便笑道:“去我娘梓乡看一看。”   “哦……是该去一去的。”丁济道,“唉,你这孩子命苦……”   “丁伯伯。”姜百里将他话断了去,“不提旧事吧。”   丁济便点一点头笑道:“是丁伯伯老糊涂了……总提些陈年往事,唉。”   “丁伯伯正值壮年,哪来的老这一说。”姜百里随口奉承道。   “比不得你们年青人啊。”丁济笑道,“那么唐少侠此行是……”   “去百里母亲梓乡看一看。”唐逢春答道。   丁济便笑一笑:“你二人看来情同兄弟,百里有你照拂我便也放心不少,看你年纪虽轻,功夫底子却好,真是代有才人出……”   唐逢春笑一笑道:“丁大侠过誉,我的功夫么,只比姜百里好那么一点。”   丁济:“……”   姜百里想笑又不能笑出来,面上只能露一点,便道:“丁伯伯用过早饭么?”   丁济道:“啊,用过了,你们吃吧。”   姜百里便招呼伙计送些吃食上来。   再多敷衍应酬几句,吃食上桌,丁济便说有事要回房处理。   姜百里还多道一句丁伯伯慢走。   丁济长辈慈面模样,告辞了便转身走了。   临过客栈转角处时回头看一眼,却见姜百里殷勤向唐逢春碗里夹吃食,微微皱一皱眉,便真走了。   “你丁伯伯真是大家风范。”唐逢春吃了几口道。   “不想他这么沉得住气。”姜百里笑道,“方才我忍得辛苦,你看,泪都要憋出来了。”   “我看看。”唐逢春转头看一看他,“什么泪……丁济看来不是简单角色,但也不见他有什么动静,与其静观其变,不如……”   “不如趁早动身。”姜百里道,“明日吧?”   “也好。”唐逢春点一点头,“我再歇一日,年老体衰,比不得你……”   姜百里:“……”   唐逢春见他这副说不出咽不下模样,便笑了,丢快饼到他碗里道:“快吃吧,一会儿查查你庹伯伯会怎么藏宝贝。”      ☆、三十   吃过饭到房里,本说是明早走,今日歇一日,老天晓得他们打算,风沙便下来了,将小小客栈围在沙尘走石之间,门窗都用木楔子压严了。   原本要走的也走不成了。   姜百里与唐逢春关在屋里,桌上摊一块不知什么皮画出的地图。   “扶州城里花二十个铜板买来,想必人手一份。”姜百里道,“还熏焦一块角,倒是用心。”   “弄得旧些……”唐逢春道,“好好一张藏宝图卖得这么便宜,悲问抄卖得多少价钱?”   “唉,不懂得买卖,好好一门生意毁了。”姜百里道。   “换了你怎么做买卖?”唐逢春问。   “这里。”姜百里将手点到图上藏宝之处道,“图只能有一张,这处要涂花了,丢到街上乞儿手里,过个把月,寻一个富家公子,将图买来……”   “如此传出去,富家公子日子便不好过了。”唐逢春道,“抚水刘家,便是你定的人选罢?”   “刘家公子跋扈张扬,家境殷实,又是世代习武,与朝廷也有连黏……既是庙堂表里,又是江湖外中,只是刘家的老爷……”   “刘镜人。”唐逢春道,“败在他手里的高手不少,只是掌上明珠刘绮突逢变故,性情大变。”   “是,若是独子贸然拿一张不知从何而来的旧皮画,道是悲问抄下落,定起疑心。”   “若不愿再入江湖……”   “丢出去也情有可原。”姜百里道,“但他不会。”   “哦?”唐逢春问道,“何以见得?”   “你可知这悲问抄玄妙?”姜百里问道。   “摩迦高僧毕生心力,血书佛说大乘无量寿,说是又与人传无量寿经不同,字句有差。”唐逢春道,“有人参悟其中蕴绝世武学精妙或前朝珍奇宝器,得之可取天下。”   “还有一道。”姜百里道,“刘镜人定会想将它占为己有的定数。”   “起死回生。”唐逢春道。   “逢春果然聪明。”姜百里笑道,“听来同笑话一般,但他痛失爱女,怎会放过这一丝一毫的机会。”   “是当真能起死回生?”唐逢春笑问道。   “假的罢。”姜百里笑道,“……若是当真,你可要拿去救你的阿辞?”   “若是真能活死人肉白骨,我便要私盗去了。”唐逢春不笑,只盯着姜百里瞧,话语里肃然几分。   姜百里看他面目时日一久,不但不生厌,反倒越看越欢喜,将唐逢春一把拉了便吻,唐逢春两条胳膊被他紧紧箍着,勒得难受,任他亲了一阵便运功将他震开了。   “真话。”唐逢春喘着气笑道,“若是起死回生是真,我说不定真杀了你抢了经书去救阿辞……此时我是你最亲近之人,可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你要便拿去。”姜百里笑道,“我送你。”   “不骂我始乱终弃?”唐逢春道。   “若是你阿辞死而复生,大不了做个小。”姜百里死皮赖脸,“若是你不肯要,我也不学秦佩,只日日到你窗外去写血书……”   唐逢春听了低头笑一笑,凑过去到姜百里嘴上亲一记,拿手拍拍他脸,道:“不叫你日日窗外写血书。”   “悲问抄若是真……”姜百里被唐逢春这一下亲得受用,便坐到那图前道。   “是真如何?”唐逢春道,“生死有定数,天命不可违,一卷经书就要逆天命而行之,未免太小儿作戏。”   “不救?”   “不救。”唐逢春道,“都入土为安了,莫去扰她。”   姜百里晓得他看来豁达,卫辞音容梦里袅袅姻姻,比之魂魄,来去自如。   “蒿里凄冷,改日烧些纸钱去。”姜百里道。   唐逢春便笑一笑,走到那图前去:“这图是真是假?”   姜百里道:“图是真的,这地方却是画错了。”   “既是真图……”   “漠里地方虽大,要探全也不难罢?”姜百里道,“一张地图还能有假?”   “若是画对,这地方在何处?”唐逢春道。   姜百里挑一挑眉,手指圈划一块道:“这一带罢,再细便不知了。”   唐逢春将地图一卷道:“去了再说,一寸寸寻,总不会寻不到。”   “有没有想过……”姜百里道,“若是隔墙有耳?”   唐逢春收地图时便刻意弯腰到姜百里耳边:“正是给他们听的。”   姜百里了然,便笑了。   客栈里鱼龙混杂,不论哪里的人马都不敢贸然动手,否则正给他们铺路逃出生天。   第九宗同郭霖二人在客栈里歇着倒好,谈天描眉,还多几分事做,小夫妻两个厅堂里走去,还有人艳羡。   姜百里看在眼里道:“扶州城里我二人的做法,她们这回倒是占全。”   唐逢春修他机关边道:“你要是不情愿,我给你易容,颟顸扮个高大女子。”   姜百里想一想,终是摇一摇头道:“不了,吓着人便成冤孽了。”   “不信我易容术么。”唐逢春道。   “哪里,是不信我做戏分寸。”姜百里道。   一日过得快,转眼便要到夜里,姜百里不去自己房里,唐逢春房门里进出。   “早知你们争朝夕,片刻不得分,我便少出一间房的银钱。”第九宗看在眼里便笑道。   “小少爷不是银钱管足么?”姜百里笑道,“一间房摆行李,正好的。”   第九宗钱袋子绑在腰间,仍翻一翻眼:“行李金贵啊……”   四人便都笑,同桌吃酒吃菜。   丁济见了姜百里仍是每回都要说几句话,本是今日要走,也同他们一道困到了明日。   “是我们叔侄二人有缘啊。”丁济道。   “有缘。”姜百里道,“丁伯伯事多压身,这一日要耽误不少罢?”   “耽误不了多少。”丁济答,“同贤侄多谈一日,也好,也好。”   姜百里心里道半点不好,嘴上说:“好,同丁伯伯说话,总是醍醐灌顶。”   唐逢春在一旁喝茶,把笑意同茶水一道咽进去。   到入夜,姜百里仍是往唐逢春房里走。   “一张床。”唐逢春道。   “昨日不也……”姜百里答。   “昨日是昨日,睡得腰疼。”唐逢春道。   “正好。”姜百里道,“我学过一些……”   “不嫌挤就上来。”唐逢春道,外袍也未脱,便躺在榻上阖眼。   姜百里也上床去,二人和衣睡,被褥稍稍搭上一些。   容两个大男子,转个身便要擦碰,姜百里索性伸手将唐逢春搂着睡,唐逢春眼也不睁,摆明是任他去,姜百里便再贴近些,睡了。   道第二日,风沙停了,四人便又要上路了。   唐逢春将一卷皮纸丢给第九宗,叫她算路,第九宗道:“你二人昨日房里看许久,你难道不算?”   “算是算了。”唐逢春道,“你再算算,我安心些。”   “最快六日。”第九宗道。   “还是六日?”唐逢春问道。   “唐大哥,你说是三日便是三日,我算来是六日,若是估错,便是你这师父当得差了。”第九宗笑道。   “是六日。”唐逢春便笑了。   第九宗心里便松一口气。   唐逢春换了马,赶上前去了,第九宗仍在后头。   郭霖小声问道:“你方才慌什么?”   第九宗道:“唐逢春在考我,我未出师呢。”   说的唐逢春,未叫唐大哥,郭霖心里考量一番,不再开口。   “我们出了客栈,少说三拨人马跟着。”姜百里道,“甩得掉?”   唐逢春便笑了:“甩得掉。”   唐逢春前头引路,走得路奇怪,不走脊上,向低处走,四人骑马,走得不易。   便比先前更慢许多,跟来的人虽藏得好,却藏得近了。   姜百里将马缰引一引,横到唐逢春马前道:“足了。”   唐逢春挑一挑眉:“急什么?”   姜百里便答:“再缓下去,马尾巴要被摸去了。”   唐逢春便自马背上行囊里取了千机匣道:“早了,马尾巴也要被摸去,急什么。”   说罢一支□□飞窜而出,牵出一条绳来,直直射到去路一侧沙脊里。   “走!”唐逢春大喝一声。   四人立时驱马,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去,唐逢春□□所牵绳索便被这马匹拖得前滑,沙里拉出一条长疤来。   愈走□□便愈深,直没入沙中数尺。   三拨人马见他们行疾,便也快马加鞭赶上前来。   姜百里马匹似是无力一般跟在最后,眼看便要走不动,追兵里头一个将要赶上他,忽而姜百里手里银光乍出,皮肉割裂声响,马匹受惊而走,沙里躺一具死尸,半边头颈连身,血汩汩直淌。   追兵不过十尺,姜百里将马倒赶,自马上飞身而起,将唐逢春沉到沙里重绳以刀背一挑,黄沙骤起,直牵出数丈,马匹被飞沙迷眼,霎时全惊得四蹄乱蹬,许多便陷到沙里走不出来。   十几人被沙尘刺得目不能视,姜百里身形隐去,更瞧不出身在何处。   混乱里,有聪明人慌忙下了马。咬开水囊冲眼,甫一睁眼,却见姜百里一张面孔近在咫尺,登时大叫起来,蒋百里一笑,又是一颗人头落地。   唐逢春与第九宗郭霖三人行了半道,将马赶得慢些,姜百里便自后赶来了。   “甩开了罢?”唐逢春问道。   “甩开了。”姜百里道。   “可有留报信的?”唐逢春再问一句。   “……哪还敢。”姜百里道,“上一回算计吃多少苦头。”   唐逢春便笑一笑,赶马而走。   跟来的人除了,马行道又被唐逢春做了手脚,接下来这一路当是平顺,无后顾之忧了。   姜百里满身血迹,唐逢春将一袭罩袍扔给他,若是路遇真行商,把人吓出好歹便不是乐事了。   “要见林了。”第九宗道。   唐逢春点一点头:“走快些,让马歇一会儿,喝点水。”   “要快做什么。”第九宗道,“茫茫大漠里,追兵被唐大哥引去错道,寻不到我们的,不如当赏景。”   “马匹不比橐驼。”唐逢春道,“看看你那匹。”   姜百里裹了罩袍热得很,身上又沾血,也巴不得早些到林里湖水洗一洗,便道:“走快些吧,听你唐大哥的。”   第九宗便笑道:“你自然听我唐大哥的了。”   姜百里道:“先前怕我给人夺室,现下又不认了?”   “认。”第九宗道,“要我改口唐大嫂么?”   “快走吧,你愿叫,我却还听不得。”唐逢春将马鞭一扬,直打到第九宗的马屁股,马受了这一鞭,便猛地带着第九宗向前疾行。   唐逢春大笑出声,也赶马追上去。   姜百里与郭霖见此情形,也只得扬鞭赶马,去追第九宗与唐逢春了。      ☆、三十一   四人将马赶得快,第九宗不错断,到了漠里一片湖边,将马栓在一边饮水,姜百里脱了衣服跳下湖去,郭霖便转身避嫌。   姜百里道:“阿宗,你也转吧。”   第九宗便笑一笑,道:“姜大哥怕羞么?”   “是,怕羞得很啊。”姜百里抹一把脸道。   第九宗便转过去同郭霖说话了。   唐逢春坐在湖边,漠里野草生得低矮,成片趴在沙上,将湖边围出一圈来。   湖也不深,同个浅水潭子一般,姜百里洗一洗,见唐逢春想事,便蹚水到他面前。   “洗干净了?”唐逢春问道。   “你看看。”姜百里笑道,把精壮半身往唐逢春眼前凑。   唐逢春看一眼道:“再去搓搓泥吧,行这一日也要捂得发臭。”   姜百里答:“是要臭了,不如你一起洗洗?”   唐逢春道:“免了。”   姜百里却伸一只手来拉他:“唉,又不是什么麻烦事,洗一洗干净些也好。”   唐逢春把他手拨了站起来要走,姜百里又伸手自后拉他一把,唐逢春一步未才稳,一脚倒退滑下湖里去,啪地一声,背脊摔进水面里,湿了大半身。   唐逢春:“……”   姜百里站着笑得得意,伸手去拉他起来。   唐逢春握到他手,眉头一挑,一把把他拉下来,手腕一动,将姜百里往水里按。   “不是问我干净没有么?”唐逢春道,“莫客气,便帮你一帮。”   姜百里水里咕噜一会儿,忽然没了声息。   唐逢春把手松了,也不顾姜百里头仍沉在水里:“沙里水浊,等到了前面小栈还是要换些水来。”   姜百里不应,在水里浸着。   “淹死了?”唐逢春问,“唉,命里克那什么……”   刷地一声水花溅起,姜百里将起身一刹手上动作极快,一把将唐逢春一手制住,半个人压在水里。   “还舍不得死。”姜百里笑道,松了唐逢春手腕托住他后颈,二人便湿淋淋地在水里互相搂抱着亲吻,第九宗回头看一眼,又无奈转回去。   二人分开时唐逢春将姜百里推开一些,姜百里□□上身,方从水里出来零零散散挂着水珠,这副莽人模样,又晒得黝黑,相貌却还是极其英俊,双眉浓黑,看来些许凌厉,是一对剑眉,唐逢春一细看,眼睛里的半点靛色又泛出来,鼻梁高挺,眼窝陷得深一些,看来便有点异邦人模样,嘴唇倒是不怎么显锋芒的,笑起来还带几分稚气。   “仔细一看……”唐逢春道。   “是不是觉得我相貌还过得了眼?”姜百里问。   “是。”唐逢春拍一拍他的脸道,“不错。”   姜百里笑一笑,刚要说话,忽然唐逢春一把勾住脖颈将他拉下,手里瞬时便是三支毒镖击出,将身拍水而起掠上岸去。   “阿宗!”唐逢春叫道。   从稀疏林立忽然钻出几十人来,唐逢春三镖都打在头一个人身上,转睫毒发倒地,后来之人却不同,身着软甲,不知什么东西制成,脸面上亦有所覆,唐逢春毒镖出手竟都被挡下,不得已发出细如牛毛银针来,暴雨梨花漫天纵出,这才得手一回。   姜百里衣服也来不及穿,只飞身抄了双刀便向敌阵里掠去。   烈日当空,三毒五欲皆沉,姜百里以快驭刀,登时将对面杀得乱了阵。   第九宗握了重剑,当空一跃,竟力比撼地,重剑扫出剑气轰然嘶鸣,重伤四周杀手一片。   “不要恋战!快走!”唐逢春跨上马回头大叫道。   第九宗与姜百里应声自敌阵飞出,翻身上马,马肚上双腿一夹,四人驾马绝尘而去。   身旁尽是黄沙,退与不退看不出几分差处来。   四人一路飞驰,身后倏然传来呼呼风声,唐逢春头也不回大喊道:“弃马!”   几十支箭矢破风而来,四人甫一离马鞍飞身纵起,便见方才乘着四匹马悲鸣几声,被数箭所伤,倒地血流不止。   未得空闲,又是一阵箭矢射来,唐逢春将机关翼收起,只用本身轻功飞快奔走,一面闪身避开将要触到他的箭身。   姜百里在最后,一手横刀,轻功掠地时将刀抵挡几枚,箭矢密集,稍有疏漏一支便要扎到他肩头,唐逢春凌空横走一步,一手握住箭身道:“小心,箭头有毒。”   说罢触地双手散出满地机关毒刹,布出数道死关,一定一合间箭阵又至,唐逢春足间一踏,再次腾身跃起。   再逃出百丈远,而后突然是惨叫连连哀嚎一片。   众人心中一松,唐逢春却道:“莫停,不知还有多少。”   只好再提气起力,使轻身功夫走。   漠里荒凉,途经无一处房屋,使轻功连个借力处都无,格外费力气。   到唐逢春抬手止步,四人都累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姜百里和唐逢春稍好一些,第九宗又比郭霖好一些。   “……唐大哥。”第九宗边喘便道,“跑了这么远,应该不会再有……”   唐逢春摇摇头,将腰间水囊开了,灌下几口水道:“不知,或许还有。”   “还有?”第九宗道,“跑不动了。”   “逃命哪有逃不动的。”姜百里笑道,上身仍赤着,郭霖方才扶着膝喘气,抬头一看又转过身去了。   唐逢春笑道:“一会儿寻到栈里人家,你还是先寻件衣服穿上罢。”   没了马匹,四人歇一阵又要靠双脚赶路,逃命逃得疲乏,再走真是苦不堪言。   唐逢春认出去处来,第九宗道最近的客栈还有少说十里。   唐逢春将郭霖包袱一并系上,看一眼第九宗道:“十里便走不动了?”   第九宗笑道:“走得动。”   面上疲态便是显见。   姜百里将第九宗包袱系了,隔皮一摸道:“果真是财不露白……”   第九宗便道:“自然是要备足,这一路吃喝,你当唐大哥出得起么?”   姜百里便笑笑道:“我出得起。”   第九宗哦一声:“你出得起也是你同唐大哥,我们沾不上光。”   唐逢春便道:“正好,若出得起,这几日银钱算一算,喜钱还未给。”   姜百里道:“现下身上没有,改日再说吧。”   到客栈已将要入夜,四人小心不敢住店,吃一顿饭,姜百里寻了一身衣服穿,虽粗布麻裳,腰带一束便也显得精神,凑合一些。   “阿宗,郭姑娘,今夜露宿,你二人可还……”唐逢春话未说完,被第九宗断去了。   “当寻常娇滴滴大小姐惯养么?”第九宗笑道,“我二人无妨。”   “自然不把你当寻常大小姐。”四人全知底细,唐逢春便也不避讳,笑道。   第九宗晓得拿她打趣,也不气不恼,做出无奈模样道:“唉,唐大哥是把我当小徒儿看的,还要罚扫庭除。”   四人便都笑了。   小栈不远便有石壁,平地里竖几余枯枝,四人在石壁后将就一夜,天明便启程。   自然是牵了马的。   有了马便轻松许多,歇了一晚气力也养回一些,再赶路便轻几分。   唐逢春与姜百里两匹马走在前,郭霖与第九宗便走在后   “姜百里。”唐逢春道。   “嗯?”姜百里应道。   “早先丁济给你的母亲遗物可还收着?”唐逢春问道。   “收着。”姜百里道。   “嗯,拿出来,我看一看。”唐逢春道。   姜百里便自不离身的小囊中取出玉镯来交给唐逢春。   唐逢春接了,在手里掂一掂,再对日看一看。   “怎么?”姜百里问。   唐逢春随手把镯子丢回给他,姜百里稳稳接住。   “我看看成色如何。”唐逢春道,“离了阿宗还可换些盘缠。”   姜百里一听便知他随口胡诌,神情却偏偏十分严肃,唐逢春心里总是自有打算,他也不多过问,便笑一笑道:“你做主,既然是我母亲遗物,到底也是要给你的。”   唐逢春闻言笑一笑:“幸好这玉镯看来色润,值钱东西,不然只这么一件,我岂不是亏了。”   姜百里便大笑起来道:“放心,嫁妆少不了的。”   第九宗道:“是啊,哪里少得了,那日唐大哥可是被你折腾得腰酸腿软,你少嫁妆,他肯我还不答应。”   姜百里:“……”   唐逢春:“阿宗,虽是男儿打扮,可也太豪迈了些吧。”   第九宗笑一笑,不再接话,郭霖到底规矩女儿家,还是不好意思听的。   “阿宗,这么看来,到日落我们走到何处?”唐逢春问道。   “快了。”第九宗只这二字。   本是算得准,这回却答得糊涂。   谁知唐逢春听了也只是笑笑道:“是么,快了。”   姜百里问道:“怎么,阿宗不算了?”   “算多了,总要让她歇歇。”唐逢春道。   “也是,这几日累得狠了。”姜百里答道。   便一路无话了。   反倒又回到初识同行时那副半生不熟模样,四人一路走去,只郭霖与第九宗偶有窃窃私语,便只是在漠里骑马走。   姜百里心知有异,却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唐逢春打算,他不说,便是不可说,问来也无用。   索性不问,只看他下一步如何走。   白日又长,人马都走得疲了,才隐约出一点日落的势头,这一路不见林也未有小栈暂歇,衣物裹着闷热,汗出得湿透几层,衣服上晒出好几缕白痕来,人也渴,马也渴。   第九宗将水囊解了递给郭霖,郭霖沾一沾唇便递回给她。   郭霖水囊空了,这一点还要省着喝。   “唐大哥。”第九宗道,“还有四个时辰。”   “撑得住么?”唐逢春转头问道。   第九宗点一点头。   “连夜赶路,早些到栈里,大家歇一歇。”唐逢春道。   “走得这么急做什么?”姜百里问道,“这一路也未歇。”   唐逢春答:“不是我走得急,你看这一路,哪里有可歇的地方?”   此处当真是荒漠了,连处石壁枯枝都不见,只有一处白骨累累,想必是畜生争斗,留了残羹,给那些凶鸟拖到这处来享用。   看来世道还是未变的,多少年前是如此,多少年后仍是如此,多少日前叹过这一句,多少日后仍是叹这一句。   弱肉强食,便是当世的道理了。   姜百里瞥一眼那白骨污黑几处,眼里笑意失过一瞬,转眼便又回来。   唐逢春也见了这一处白骨,只抬头看一眼顶上苍天,无一只禽鸟,手里将几枚暗镖转一转,再放回暗囊里。   “逢春。”姜百里开口道,“马要折足了。”   “看出来了。”唐逢春答,“你这马也差不了几分。”   姜百里驻马不动,笑道:“……唉,可惜啊。”   笑里几分杀意,钝刀亦有寒芒一现,姜百里手一动,臂若游龙,叹道:“躲一躲罢,相公。”      ☆、三十二   用不着姜百里提,唐逢春已自马上跃起,避开姜百里转腕劈来的一刀,袖里数针尽出。   “呀,内讧了。”第九宗道。   郭霖不明所以:“阿宗,你怎么还叫好?”   “总归唐大哥是不会输的。”第九宗笑道,却也不是但看戏,将轻剑握了,马绳一勒,数起数来。   “小霖儿,把剑取出来,捂在囊里要锈了。”第九宗道。   郭霖便懂了。   第九宗记到六,唐逢春与姜百里打得不相上下,自马上跃起,横身直凌七八丈有余,第九宗大叫一声:“好!”   便也飞身直追过去。   第九宗身形一起,倏然数十道羽箭追来,直逼背后空门,第九宗翻身足尖踩一支箭,摆手轻剑一挑,剑气凛然而出将羽箭统统断去,再击到地上沙中,直扬起数十丈高一堵沙墙来。   唐逢春与姜百里不痛不痒过招,见第九宗与郭霖追来,问道:“马呢。”   “马又不会轻功。”第九宗道。   “叫你管住马匹,你倒好,偏来凑热闹。”唐逢春一面应招一面答。   “逢春,差不多了罢。”姜百里问道。   唐逢春:“再过两招……”   第九宗道:“唐大哥打得起劲,莫要误了事。”   说罢与郭霖回身抵一阵箭雨。   忽然自箭雨来处一道黑影掠来。   “到了。”唐逢春道。   与姜百里同时出招,□□弯刀并头赶至,黑影起劲浑厚,竟以无形化有形,双掌推来如水波澜澜,二人招数所注气力入泥牛入海再无声息。   唐逢春囊中暗器出手,竟也透不过这一双掌力,反被震出,□□沙里数尺。   姜百里与他使一个眼色,霎时间便隐去身影。   那黑影竟是一名长须老者,须眉墨黑,不像是江湖人士,反像是高居庙堂的人物。   并不多言,只一双手掌,不使兵刃,与唐逢春姜百里二人较量,分不出个伯仲来。   姜百里身形隐了,只余唐逢春一人与他对面,本不善近身,唐逢春招数更是被他尽破,高下立见。   姜百里忽而自后跃出,弯刀已触到那老者衣衫,眼看便要没入皮肉两分,须臾里那老者二指不知如何扭到背后,将弯刀刀刃夹住,轻巧一动,刀身生生断作数截。   姜百里只余一刃,咬一咬牙,双手举刀向这人脖颈劈去。   那老者将身一让,避开了,正露出唐逢春来,姜百里生生收势横去一砍,便力劲又少几分。   “缠不过。”唐逢春道,袖里数十枚银镖连出,各牵一条细银丝线,将那老者双手与身躯一道束住。   同时在食指一曲到口里打一唿哨,少时第九宗与郭霖二人一人骑一匹马牵一匹马赶来。   “箭阵呢?”唐逢春问道。   “未杀完,唐大哥,抵不过,小霖儿受伤了。”第九宗道。   唐逢春眼神一动:“上马!”   姜百里与唐逢春跨马扬鞭,马已累极,跑得并不很快,奇的是那人马却未来追,至跑出箭阵所及,便再无追兵。   唐逢春仍不敢慢,只催快走,自己的马已是口吐出白沫来,将要活活跑死了。   见四人走远,那老者忽然干笑一声,浑厚内力一震,便将身上所缚数十根细线震断。   “何老父还追么?”有人道。   “不追了。”黑须老者开口答,“我一个老人家,这会儿就累了。”   将身一转,便跨上一匹骆驼,拉了缰绳走了,悠哉如骑驴。   未折的人手无奈,亦只得跟上。   唐逢春的马已至限末,前腿支撑不住,马掌于沙中软踩一脚,磕搭便跪在沙里,唐逢春下马看一看,便向第九宗借了剑。   “这下怎么办……”第九宗道,“不如我与小霖儿同乘一匹?”   “不必。”唐逢春道,“我跟着便是。”   “追兵没了。”郭霖道。   “嗯,看来时穷寇莫追。”唐逢春答。   第九宗一副有话要说又不知如何开口模样,唐逢春道:“阿宗,只管说便是。”   “那我便说了。”第九宗却转向姜百里,“姜大哥,出客栈后那三拨人马,你当真没有放人回去?”   姜百里顿一顿道:“没有。”   “真没有还是假没有?”第九宗问。   “自然是真。”姜百里答。   “姜百里,唐大哥信你,我才信你,你若存心害我们……”   “阿宗。”唐逢春打断她说话,“姜百里说没有,就是没有了。”   “唐大哥,你一路布置我们有目共睹,行踪怎还会被人发觉一路追杀至此?”第九宗道,“我早先全查探清楚,这伙人绝不是与我们同道的。”   “姜百里引追兵,他又什么好处?”唐逢春看一眼姜百里道,“怕是向面亦另有布置。”   “话便说明白罢。”第九宗道,“唐大哥,你与姜百里如何我不管,我信你慧眼识人,但事至此,几番下来,过后这一路不知还有多少埋伏……我疑姜百里也不是没有缘由,自客栈里遇丁济……”   “你疑他,我信他,便无妨了。”唐逢春满不在乎笑道,“阿宗,我怎么教你的?”   第九宗便不答了。   姜百里亦不多说,只抚一抚那断刀平口。   “也累了。”唐逢春道,“到那处石壁下歇一会儿。”   第九宗叹一口气,下马去扶郭霖,便去石墙下坐着,替郭霖看伤。   唐逢春与姜百里不便,便转身离得稍远。   “逢春。”姜百里道。   “你要问我当真信你还是假意信你?”唐逢春道,“说你毛头小子,活这些岁数真假都不会辨。”   唐逢春嘴唇干裂,自己舔一舔继续道:“一路上我都仔细看着,四人里若是说有细作,反倒我最可疑。”   姜百里道:“阿宗所疑有理。”   “能有什么理。”唐逢春道,“她这几手都是我教的,半吊子便使出来,丢的是我的脸,她不过是急了,怕出什么差池,性命攸关,她性子又急。本就不该许她跟着……”   “你不许,她也不会走。”姜百里笑道,“现下如何,我们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皮底下一般。”   “一会儿说吧。”唐逢春道。   “你有对策?”   唐逢春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他,顿一顿道:“有。”   到第九宗喊他们,二人便过去。   四人坐着,取水囊沾一沾唇,干咽些带出来的吃食。   吃不下几口,干得扎嗓。   唐逢春开口道:“阿宗,我教过你一件可还记得?”   “你教我这么多件,我怎么知道是哪件?”第九宗反问。   唐逢春便笑了:“那是我看出你是个丫头……特意说的,迫不得已结伙逃命时候,如何最易脱逃?”   第九宗默想片刻,沉声道:“兵分两路。”   唐逢春笑道:“正是。”   “如何分?”姜百里问道。   “阿宗,郭姑娘……”   “唐大哥,你要同姜百里二人走?”第九宗皱一皱眉道。   “急什么,我话都没说完。”唐逢春道,“我不同他一道。”   “那……”   “你与郭姑娘同我一道。”唐逢春道,“姜百里么……让他自己走。”   姜百里听了便笑道:“好。”   “先再歇一会儿,逃累了,一刻都不得闲。”唐逢春道,说罢便在一旁沙地上躺下,也不顾砂砾灼人。   各自歇一刻,唐逢春坐起来拍一拍姜百里:“该动身了。”   姜百里便起身抻一抻筋骨,笑道:“怎么还催。”   转身向马匹走去,挥一挥手道:“走了。”   第九宗虽疑他,这几日相处下来也不是无一点情分:“姜大哥这……”   “只管放心。”唐逢春道,“你担心他丢命么?”   第九宗干脆答道:“是。”   “他死不了。”唐逢春笑道。   见姜百里上了马,唐逢春也起身走过去。   “逢春。”姜百里坐在马上笑道,“临别要赋诗么?”   “我读书不多。”唐逢春答。   走到马边,唐逢春道:“弯腰下来。”   姜百里照办。   唐逢春一把将他衣领抓了拉得更低,一双唇便覆上去,二人嘴唇都干得屑屑簌簌,碰在一道擦得干疼,姜百里探出一只手去压住唐逢春后颈,舌头进几分相缠,吻得如同胶在一处分不得。   到底还是分得的,唐逢春稍有些喘,手仍抓着姜百里衣领,二人凑得极近,唐逢春道:“你的刀断了,到下一镇换一双罢。”   姜百里犹不足,再到他唇上啄一口,道:“忘不了的。”   唐逢春便松了手道:“走吧。”   姜百里将马一驱,不多时便跑出几里,看不到影了。   唐逢春再走回石墙那处去,到第九宗正对面坐下。   “唐大哥,兵分两路,你打算好我们如何走了?”第九宗问道。   “打算是打算了。”唐逢春道,“只打算好了你们如何走。”   “什么意思?”第九宗道,“你要……”   “你与郭霖一道,我一道。”唐逢春答,“一会儿给你们划路。”   “你要做什么?”第九宗问。   唐逢春便笑一声道:“阿宗啊……我教你那一件,要得当时用,现下再教你一件……”   唐逢春将手里面饼再掰下一块塞到嘴里嚼一嚼,咽下去。   “若要逃得精妙无匹,便要兵分三路。”唐逢春道。   “算什么精妙……若是有……”第九宗道。   “信不过你唐大哥身手?”唐逢春问,“不会真当我是个废人罢,你二人合力都给秦佩轻轻松松制住,我一人之力便将她……”   “那是秦佩对你余情未了,始终对你手下留情,何况你又有姜大哥相助。”第九宗道。   唐逢春给她戳穿,也不恼,道:“总之,便是我这般手脚,你也不是我的对手,担心我,先顾好你小霖儿。”   “你决意一人走?”第九宗问。   “劝不回的。”唐逢春笑道,“至五合子,等我三日,三日我不到,不用等了,带郭霖回中原去好好过日子吧。”   “知道。”第九宗认真道,“那唐大哥,保重。”   第九宗也是男儿心性女儿身,不是拖沓的人,当下带着郭霖上马便走了。   唐逢春坐在原处,半晌站起来拍一拍身上灰土,叹道:“唉……连马都不给我留一匹,兔崽子没良心……”   将身上物件理一理,便抬脚上路了。   本身他教第九宗全是现编,第九宗信了十成,他自己半成都不信。   兵分三路,十余年来未用过一回,不知这回编这一套可否收个利市。      ☆、三十三      唐逢春只着一双缚履在沙地里走,自小习轻身功夫,不至于陷下去,路却也不算是好走,夜里避风睡一晚,口舌还是燥得很,水囊见底,省也省不了多久。   算算时间,大殿里鸡人报晓。   将衣带束一束再走。   沙里便是一行足印,风吹沙掩也隔了许久才没。   走的不是官道,两条大路划给姜百里与第九宗郭霖,自己只好抄小径,算出几十里路来,心里闷声多赶这十几里,若无事就是自找罪受。   姜百里走的是商道,盛世里万国衣冠拜冕旒,异邦的高鼻深眼不分来路统称胡人,姜百里本就是一半胡血,换了一身胡人衣裳,混进商队里竟也看不出差来。   只坏在不通胡语,有人搭话几句也只得点头敷衍过去,只将小时记得不全几句拿来答一答,却又不是同族,换来几注疑色,便索性闭嘴了。   许是混在商队里看不出形貌,这一路走来却无追杀了。   到不知名沙镇里换了一双刀来,刀匠说是好刀,姜百里不听他多说,只低头看刀,好是好,宽背飞薄刃,是方发硎的新刀,未沾过血的。   不能断玉削金也至少称得上紫电青霜,漠里刀客不少,大多虎狼之辈,一把好刀能多杀几个人,也可多保几时命。   姜百里付清铜钱,将一双刀背后束好便走了。   自中原进漠里时是独一人,现下亦是独一人,姜百里心思且不同,虽想来唐逢春三人走是有打算,要得悲问抄,要寻的便是他的下落,分了道,不论哪一个送了行踪去,都不能得逞了。   商队里难得有个小孩儿,五六岁模样,梳一个古怪可笑的头,晃晃荡荡一人骑马。   姜百里好奇一个五六岁小孩儿怎么独骑一匹马,父母难道放心?   见她身上围一块绛紫厚毡,便又想起第九宗头一回指给他看那沙里卧着粗布下孩童,唐逢春□□下毙命的那一个。   姜百里将马赶上去,并到那小孩儿一边,装作不经意回头一看,却见那小孩双目通红,一眼向他瞪来,口里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一串什么话。   “哎。”姜百里见他眼神凶狠,忙摆一摆手,“误会,误会,碰巧走过,绝无恶意。”   那小孩却忽然变了脸色:“你是汉人?”   姜百里听到官话一愣:“算是吧。”   “……你是哪里来的?”小孩问。   娘胎里来的。姜百里心想,口里却说:“扬州。”   “听口音不像。”那小孩儿道。   姜百里本就是胡说,谁知这幼稚孩童老成得像个妖怪,哪有一点五六岁样子,只好继续编道:“祖上扬州……后来去了漠北,你看,胡话都未学。”   “那你快走吧。”那小孩道,“他们看出你是汉人,一会儿就会宰了你。”   “……宰我做什么。”姜百里道。   “不知道。”那小孩儿抽了抽鼻子道,“许是宰了吃吧。”   姜百里:“……”   “既然这些胡人这么凶恶,看你也不是胡人,你混在里头怎么也不怕被吃了?”姜百里问。   “被吃有什么好怕。”那小孩说着眼睛又红几分,看来还是怕的。   “小兄弟,怕死不丢人。”姜百里笑道,“你多大?”   “你想干什么?”那小孩警惕道。   “……没什么,只是问问。”姜百里无奈道。   “八岁。”那小孩道,“我叫邢雷。”   姜百里心想长得这么矮小,笑一笑:“好名字,颇有大侠风范。”   “我不做大侠。”那小孩儿说。   “不是人人都想做大侠的么?”姜百里问。   “谁爱做谁做。”那小孩儿答,“爹娘都死了……”   姜百里沉默许久:“……梁州邢麓山是你什么人?”   “……是我爹,你认识我爹?”那小孩儿瞬时双眼瞪着姜百里。   “……我认识你爹,你爹不认得我。”姜百里道,“邢大侠威名,何人不晓。”   邢雷登时又颓坐回马上:“可我爹死了……”   “节哀。”姜百里道。   一大一小一人一匹马挤在商队里走,一路上都不吭声,姜百里终于又憋不住了。   “你爹是怎么……”   “偃云坊。”邢雷道,“你听过没有?”   姜百里心道耳熟,答:“没有。”   “也是,看你一个漠里三流刀客,哪里听过江湖上的事情。”那邢雷老成道。   姜百里:“……”   邢雷又接着道:“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姜百里问。   “我爹娘一路带我逃到这里,在漠里给人害了。”邢雷道,“留了东西叫我带着,要找一个叫姜百里的人,你是漠北的,你知道他么?”   姜百里不动声色答:“不知道。”   邢雷一张小脸立时垮了,显得无所适从。   “你找他做什么?”姜百里问。   “不能告诉你。”邢雷答,“我爹说这事关天下重道。”   “什么重道?”姜百里又问。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你一个三流刀客,又什么都不知道。”邢雷答。   邢雷一口一个三流刀客,姜百里眉毛扬一扬:“其实我方才是骗你的,我认识姜百里。”   “你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小孩儿直言不讳,“现在也是在骗我,你想骗我秘密,我不会说的。”   “唉,邢小兄弟,你混在商队里躲追杀,我混在商队里也是为了躲追杀,你我这么有缘,何必再互相猜忌呢。”姜百里道。   “什么……你不要跟我套近乎。”邢雷道,“最好离我远一点,不然,我杀了你。”   小小年纪口气却大,姜百里无奈,只好闭嘴不说话。   到正午商队搭起布棚歇息,姜百里靠一张好皮相跟商队里女眷借来一匹,自己看样搭了坐在里头小憩,看见邢雷裹着红毡坐在不远处,日头热烈地照着,时不时向他望一眼,要开口又生生憋住的模样。   姜百里暗自好笑,叫道:“邢雷,过来吧,一个小孩儿还是挤得下的。”   邢雷同一阵风一般跑过来,人钻进来,还问坐稳便道:“我不欠你人情……以后你有什么事,我会帮的。”   “你一个小孩儿帮得上什么忙。”姜百里笑道。   “等我将来……”邢雷道,“你知道悲问抄么?”   姜百里一把将他嘴捂住,邢雷瞪大了眼呜呜呜地挣扎。   “我只说一遍。”姜百里沉声道,“你记清楚了。”   邢雷仍挣个不停,姜百里一把弯刀刷地一扫,握到手里横架在他脖子上。   邢雷不挣了。   “这次幸好是我听到,若是说给别人听了,此时你可能连个全尸都不剩了。”姜百里道,“我就是姜百里,邢麓山是我爹旧友,悲问抄本分上下,我知道下部在他手上,现在他夫妇二人俱遭毒手,你说的偃云坊应当还不知道你活着,下部是不是在你手里?”   邢雷猛要点头,却忌讳刀刃,点一下又停了。   “再过几时我们要脱商队,你跟我走。”姜百里道,“悲问抄的事我不想再在你口里听到一次,也不想别人在你口里听到,听懂没有?”   邢雷又点一点头。   “记住了?”姜百里笑笑,刀刃又进几分,未伤到邢雷皮肉,“我这把是新刃,未见过血的,正要开呢。”   邢雷看起来要哭了,到底还是个孩子,眼里雾气朦胧,再点点头。   姜百里便将他放开了。   邢雷就地打滚,滚到一边,仍是在布帐子里,趴在地上不动了。   姜百里不顾他,自己喝了些水。   再仔细一看,小孩儿趴在地上偷偷擦眼泪,是方才被吓得狠了。   “喂。”姜百里道,“邢大侠之后只这点出息么?刚才走马时候还说要杀我,被我刀架了这么一架,便吓破胆了?”   “滚开!”邢雷趴在地上,忽然声嘶力竭大喊道。   “我借来的布棚……”姜百里道,“只是吓吓你,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来喝点水……”   邢雷坐起来,脸上抹得红一块白一块黑一块,哭得脏兮兮:“你不是好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是了。”姜百里道,“你爹叫你来找我时说了么?”   “我爹不会叫我找坏人……呜……”说罢又要哭。   “别哭了!”姜百里喝道。   邢雷被他一下,愣住了,哭也忘了哭,只盯着他看。   姜百里得了清净便满意地闭闭眼,要小睡。   谁知邢雷要哭不哭被他遽然这么一吓,竟打起嗝来。   姜百里哭笑不得,弯腰走过去到小孩儿身边坐下,笨拙地轻轻拍一拍邢雷脑袋,道:“男子汉大丈夫经不起这一点儿吓……”   眼看邢雷被他一说又要哭,忙道:“不过你还小,可以哭一哭。”   邢雷猛然间放声大哭。   姜百里也随他去哭了,哭一哭也好,若是哭一哭便能忘却父母双亡惨象,便能抹了无家可归凄惶,那么哭一哭也好。   到底年龄还小,再怎么年少老成,也要疲要累,邢雷哭声渐低,竟不知不觉靠在姜百里臂上睡着了。   姜百里:“……”   小子睡觉不安慰,头转一转,就要滑到地上,姜百里念在父亲旧友遗子,将手抽了他那张红毡把他接住,在地上安置好了,这会儿也不知如何是好,想起悲问抄,便伸手到小孩儿怀里找,谁知方触到邢雷,便被他一把抱住小臂,嘴里还软糯糯说着梦话,喊爹喊娘的。   只好作罢,手让他抱着,自己也闭一会儿眼。   到商队起哨要走了,姜百里把手抽了,粗暴把小孩儿推醒道:“走了。”   邢雷睡得迷糊,揉一揉眼一咕噜爬起来跳得老远,防备地瞧着姜百里。   姜百里也不管他,自己将布棚卸了,也不还回去,心想是个好东西,留着路上合用,便绑到自己马上去了。   邢雷心里记着姜百里前面威胁,不敢离他太远,骑在马上跟着,一双大眼里明摆着不信他。   姜百里不在意他信不信,悲问抄在这小鬼身上,说什么也要带着走,不肯便绑了带走,由他自己选。   邢雷人小鬼大,哪里会选错,只一副委屈的样子瘪着嘴通红着眼跟着姜百里,再走两三里,姜百里向他打一个招呼,要脱商队走了。   姜百里已溜出商队在不远处等,邢雷半晌才不情不愿驾马赶出来,苦着一张小脸同姜百里一起走。   姜百里看他一路心不甘情不愿脸色行得缓慢,笑一笑,将弯刀在手里挑一挑,邢雷急忙打马赶上了。   仍是一大一小,灼沙里骑马赶路,远看倒如一对相依为命的父子一般。      ☆、三十四      唐逢春走得极慢,慢得像大漠里一头濒死的老骆驼,可他身上不带死气。   他是乏了,靠两腿走小径,路上无人烟,骆驼马匹都无处去寻,走一阵便歇一阵,口干,但他晓得水囊里最后一点水是喝不得的。   算来还有二三十里到漠里小栈,到了小栈一切便好办了,再向南走二三十里,便又是一座沙镇,便是阿宗常说的那类麻雀了。   偏偏心里算计好的事要有人来打乱,走到半途,明知不消一个时辰便要到,拦路的人来了。   沙里猛蹿出来数十条重锁,将唐逢春手脚脖颈锁住制在地上动弹不得,唐逢春只来得及挣开一手。   去扯脖颈上重锁,自然是拉不开的,虽看不到,耳听得脚步声近几步,唐逢春大喊道:“别杀我,抓我回去,你们主子要的是活人。”   来人顿了一顿,开口道:“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忽然这锁链收紧,唐逢春脖颈被卡住,说不出话来,脸涨的血红,立刻就要变紫变青。   来的人做事干脆,不与他口舌相争,唐逢春活命机会少了六分。   唐逢春眼已经翻起来,舌头也伸出来,拉着铁索的一手也渐渐松了,眼看便要断气,那锁链却接着松了。   那人走过来,一步踩在唐逢春胸膛上。   唐逢春未有什么反应,半死不活,咳得厉害。   “你说主上要活人。”那人道,“你有什么用?”   唐逢春先前还一副垂死模样,此时亦是狼狈不堪,却还笑得出来:“悲问抄下落,你主子苦心经营,难道不是为此?”   唐逢春抬不了头,看不见那人面上神色,只听他道一句:“带回去。”   便将脚从他胸膛上收了,听声响,还在沙上蹭一蹭,走了。   锁链不知何处一拉,簌簌地收起来,又被太阳晒得滚烫,几乎将他脖颈上磨掉一层皮,痛得唐逢春牙齿缝里嘶一声。   便被人五花大绑,蒙上头套押起来了。   “抓了我,总要告诉我你们主子是谁。”唐逢春问道。   无人应答。   闷在一片黑里被押着赶路,唐逢春不想脱逃的法子,反而变着法儿与他们搭话,可这押他的人都不知是聋还是哑,俱不答话。   终于有人应他,一听声音,却是方才踩他胸口那个。   “莫费心思了,想耍小聪明,路上便叫你见阎王爷。”那人道。   “不知你叫什么。”唐逢春问道。   “叫什么与你无关。”那人道,“总之不是给你叫的。”   便又重归寂静,唐逢春耳边仅余漠里热风阵阵扫来啸声,与自己头套里沉重喘息声。   走了不知多久,唐逢春要喝水要解手倒是都准他,本来囊里水尽了还怕要渴死,反倒是因祸得福。   解手也要给人盯着,唐逢春头罩按着,自己看不见也权当别人都是瞎子,尿完抖一抖收进去,自己倒是自在。   再行不到一炷香时间,唐逢春被人推搡着上一辆马车,头罩总算是脱了,眼睛又被黑布遮住,连口都绑住,阶下囚模样俱全。   马车里不太舒服,不知什么东西的腐臭味与唐逢春一道闷着,断不清多少时辰,马车停了,唐逢春又被押下车来,他本是如入鲍鱼之肆,下了车鼻息里都畅快许多,嘴巴给布条缚着,口里含混不清说一句多谢。   便被押进一间房里,蒙眼的布条揭了,嘴上的布条也除了。   看来是地牢。唐逢春想。   一扇窗也无,只一道门,看来是精铁所铸,铁门底端开一个正方小口,比孩童头颅大小。   直至被关到这地牢里,还是未有人答他话,也不知关自己的人是何来头,唐逢春顾忌少,见了床铺,便也不管蛇虫鼠蚁,先躺上去睡一觉养神。   谁知这神养到一半,忽有脚步声传来,唐逢春睁眼,走到门旁去细听。   却是从小口里塞进饭食来,盛在碗碟里,比路上吃的干粮不知好多少。   “……还是富庶人家。”唐逢春道。   毒死比饿死好,既然已身陷囹圄,不如先填饱肚子再做打算,唐逢春取了饭食便吃起来,碗筷都备齐,不是来受难,像是享福一般。   按三餐来算,亦过了三日有余,唐逢春算着若无意外,除他外旁的另两路人应是已到了五合子,正等他去。   铁门哐当一声开了,走进一人来。   “唐逢春?”来人道。   久未见光,唐逢春坐在铺上眯一眯眼,看清楚了便笑道:“少坊主?”   “如今是坊主。”来人身后又有一人声笑道。   “良畴。”唐逢春道,“这便说得通了。”   “有事问你。”弓卿道。   “既然要问,便摆出问的样子罢。”唐逢春道,“好吃好喝养我数日,总不能白养了。”   弓卿未同他多口舌,转身道一句“带去刑房”便大步走了。   唐逢春被人押起来,便往那刑房送去。   第九宗与郭霖行数日才到了五合子,照说定的地方去等,姜百里却早一步到了,还带着个小娃儿。   “姜大哥……这小孩儿是……”第九宗问。   “我叫邢雷。”邢雷极快接口道,却是在对郭霖说,“姐姐,你真好看。”   姜百里见了便笑道:“小东西乳臭未干心思倒是……”   第九宗见他好玩,便弯腰逗他:“这位姐姐好看?”   邢雷点点头:“真好看,像仙女。”   郭霖噗嗤一笑,第九宗继续道:“这么好看的姐姐,你想讨来做媳妇儿么?”   邢雷脸刷地红透,话也不敢说。   第九宗直起腰来:“唉……可惜,小霖儿已经跟我成亲了。”   说罢到笑意盈盈的郭霖颊上偷一香。   小孩儿当即便皱了脸。   姜百里眼疾手快,大手一把包住小孩儿脸面道:“不许哭。”   本以为这小东西如此老成,该是个硬仗人,不想这一路上才晓得,也是个哭包,动辄便大哭大闹。   姜百里被他吵了一路,又不可丢下他,头壳都要炸,那“可以哭一哭”便全成了“不许哭”。   邢雷哪里管他,该哭就哭,这一下便哇啊一声哭开,眼泪鼻涕蹭了姜百里一手。   姜百里:“……”   第九宗与郭霖笑不可抑,姜百里自认倒霉,捡了个小麻烦来自找罪受。   “逢春呢?”姜百里问。   “唐大哥他……”第九宗吞吞吐吐。   姜百里眉头一皱:“他怎么?”   第九宗便将当日姜百里走后唐逢春所言原委道了一遍。   “唐大哥叫我们等他三日,如若他三日不来就……”   “就什么?”姜百里问。   “就让我和小霖儿回江南去,好好过日子。”第九宗答。   姜百里未说话。   “姜大哥,唐大哥行事有预,我信他,你更应要信他。”第九宗道,“所以便静候他三日,说不准一个时辰便到了。”   “阿宗。”姜百里道,“你唐大哥却是行事有预,可他这预,总出人意表,旁人猜不出他打算。”   “那当如何?”第九宗道。   “静候。”姜百里道。   第九宗心里翻一翻眼,不正是她所说。   姜百里道:“你与小霖儿在客栈里暂且住下,静候他三日,若他到了,便替我同他说……”   “你要做什么?”第九宗问道。   “自然是去办要紧事。”姜百里答,“不过不是今日,我明日一早走,若他到了,便叫他在客栈里等我,待我办完正事便回来寻他。”   “若是你不来呢?”第九宗问道。   “你怎么不问,若是你唐大哥不来呢?”姜百里笑一笑,便擦一擦手,拎起邢雷,大步流星走到房里去了。   到房里关了门,姜百里一手将邢雷丢到床上,自己在桌边坐下。   邢雷打一个滚,坐到床边开口:“你真是姜百里?”   姜百里看他一眼:“骗你做什么?”   说罢又补一句:“没听方才那个好看姐姐也管我叫姜大哥么?”   “世上姓姜的人多了……”邢雷道。   “我不管你信不信。”姜百里悠闲倒一杯茶。   邢雷正等他下一句,姜百里手中茶杯卒然落地,弯刀出手,抵在他脖颈上,一前一后如一把锋利的剪子,喀嚓一声,便能让他人头落地。   邢雷憋了一口大气,又要哭。   “你敢哭,这就把你人头砍下来看看,到底哪里藏了这许多水。”姜百里道。   邢雷便生生熬住。   “下部在哪里?”姜百里问道。   “不……不能给你……”邢雷道。   “你爹不是让你交给我?”姜百里问道。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假冒的。”邢雷道。   “我数三下,你不交出来,这条小命便也不要保了。”姜百里低声道,“一……”   本以为邢雷又要大哭出声,没成想他吸了一吸鼻子,竟如英雄悲诉,道:“你要杀便杀……我、我不怕你,你是个恶人,你……不得好死!”   说罢竟闭了眼等死。   半晌,却动静全无,邢雷想这便是死么,看来也不痛……   便小心睁了眼看看,只见姜百里收了刀,站在他面前,双目发红。   邢雷看他这副模样,骇得不敢说话。   姜百里开口道:“到底要如何你才信我是姜百里?”   “我……不知……”邢雷咽一口口水答。   “逢春恐是自己引了追兵,如今不知是生是死……把下部给我!”姜百里向邢雷低声怒吼道。   邢雷吓得说话颠三倒四:“……逢春……是谁……”   “与你无关,把下部给我!”姜百里道。   “我爹说……姜全的儿子……定是一个正人君子……”邢雷带着哭腔道,“你……你不是……”   “邢雷。”姜百里道,“记得你爹娘怎么死的么。”   “……记得。”邢雷面上神情忽变得恐惧惊惶。   “我不记得。”姜百里轻声道,“我从未见过自己爹娘,更无法自证是他们遗子。”   邢雷愣住。   “只是你若不把下部交给我,我此生唯一亲人或许也要死。”姜百里道,“我要去救他。”   邢雷不语。   “便当是大哥求你,把下部给我。”姜百里道。   邢雷还未反应过来,姜百里却陡然在他面前跪下。   房里还是这一大一小,只是小的瑟缩在床上,大的却跪在小的面前,场面说不出的吊诡。   “是我求你。”姜百里道,“下部在哪里?”   “在……在……”邢雷终于开口,却如梦初醒一般,自己脱起衣服来。   脱到只剩亵衣亵裤,再将亵衣脱了,交给姜百里:“……就是这个。”   竟是被贴身缝在小儿衣物里。   姜百里将线头一一剪断,把悲问抄小心取下。   邢雷把衣物再穿上,看着姜百里,不敢说话。   这人眼里的红仍未褪尽,方才可怖模样震得邢雷不敢放肆。   姜百里回头道一句:“谢谢。”   惊得邢雷结巴道:“不、不、不……”   姜百里却恍如同方才换了一个人,又成早先那副模样道:“你怕什么?”   难道敢明说怕你么。邢雷心里想着。   于是他开口道:“你真是姜百里?”   “是。”姜百里答。   “那你指天发誓。”   姜百里便当真伸三指道:“若我骗这位……邢雷小兄弟,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唉……”邢雷却兀地叹了一口气。   姜百里看他,他也看看姜百里,又道:“你还有亲人可救……”   姜百里便揉一揉他头:“小小年纪……今后你也会有的。”   “还会有?”邢雷道。   “看你运气罢。”姜百里笑一笑答。      ☆、三十五   姜百里第二日一早便走了,走前将邢雷领到第九宗与郭霖面前,叫她们先看管几日,若是三日后二人音讯皆无,便带回江南去,保他吃喝不愁便足,旁的不需管。   说话时第九宗要揉一揉小子头顶,邢雷猫腰避开了,站到郭霖身边去。   虽是早便说了来一个是一个,临要分道,第九宗想一想三日后情形,凶大于吉。   可若是说算吉凶,唐逢春此道不通,也未教过她,却比她晓得得多。   便是她也管不到的。   在地牢里唐逢春老老实实任他们束手脚,押到刑房又防他藏暗器,将衣裳一件件都扒了,剩一条亵裤。   唐逢春身上行李衣物全摊到面前,自己双手被铁索困在刑房木架上,陈年旧伤累累,触目惊心。   大刑倒是未动,弓卿走到他面前,拾了那只玉镯,一手拿着端详。   “果然是玉镯有异。”唐逢春道,“我就说姜百里哪里来的便宜叔叔……你偃云坊还是老招式,金蜂堂的酒曲寻蜂?”   弓卿道:“错了,再猜。”   “既不是这玉……那便是我了。”唐逢春道,看一眼弓卿身后笑吟吟的人,“良畴么?”   “还算聪明。”弓卿道,“良畴妙手回春,不会平白为你施针。”   “那是他这针上有异了。”唐逢春道,“欺我不通岐黄啊。”   “若针上有异,难保看不出差错来。”良畴笑道。   “你们还有旁的法子?”唐逢春问道。   弓卿笑一笑:“良畴与你们同道几日,苍夷就跟了你们几日。”   “苍夷?”唐逢春挑一挑眉。   “是鹰。”弓卿道,“我豢的鹰,良畴教它辨你声音形貌,你便是鹰哨。”   唐逢春笑起来:“少坊主年少有为,季老坊主后继有人。”   “现如今已是坊主了。”弓卿耐着性子道,“唐逢春,当年你护我有功,我不想为难你。”   “坊主说笑,收钱办事,哪来的功过。”唐逢春道,“不知坊主要如何为难在下。”   “你想我怎么为难?”弓卿问道。   “严刑拷打……”唐逢春顿一顿,“……我是不怕的,坊主莫忘了,我是季老坊主口里凶徒,从我嘴里挖出东西,用不得硬招。”   “悲问抄在哪里?”弓卿不同他多纠缠,道。   “自然只有姜百里知道。”唐逢春答。   “那姜百里在何处?”弓卿问道。   唐逢春却张了张嘴,摆出一副惊诧模样道:“怎么,你们抓了我竟不放消息出去么?”   良畴自后道:“放了,依你看他会来?”   唐逢春便又笑了:“既然消息都放了,他自会来的。”   “你断言他会来,是来救你?”弓卿问道,“为什么,为你二人余桃之癖?”   “是啊,情深似海。”唐逢春随口答道。   “三日。”弓卿道,“若三日后他不来,只好让你做个替死鬼了。”   “何必客气说话,他来了,我二人也决计没有活着走出去的道理。”唐逢春道。   弓卿冷笑一声,意思里是聪明人,便转身要走。   “慢着。”唐逢春道。   弓卿止步转头看他。   “坊主,到了刑房却不行刑,只这么押着?”唐逢春道。   弓卿想一想,笑道:“说的是。”   便转头吩咐道:“你们留一个用刑吧。”   说罢便走出去。   良畴跟在他身后,忽而转头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看唐逢春胸腹上一道旧疤,只一瞥,立即转了头跟出去了。   过一会儿,用刑的人进来了。   唐逢春垂眼看一看,再抬头打量,道:“刑具都不带进来,怎么用刑?”   那人笑一笑道:“你运气好,良先生打了招呼,叫你少受皮肉苦。”   “那么皮肉外的呢?”唐逢春道。   “得罪了。”那人也笑眯眯说话,“药,还是要吃的。”   “多少年未见……你们偃云坊的人还是喜欢客气说话。”唐逢春叹道,“我被缚着,难道还要我自己动手吃?”   那人取了药丸来,豆大的一颗,唐逢春问也不问,张嘴咽下了。   同样是押着,只是换一个地方,被缚着,不自在些。   时时有人看着,唐逢春要解手便也只是叫一声,只是不太情愿这档子事受人伺候,心想着偃云坊竟还讲仁义,不知是念他旧时救过弓卿一条命,还是念在他死了少一筹引姜百里来。   不知这铁索松了之后自己这双手还可用不可用。   昏天暗地,唐逢春便只是这么关着,肚里药丸三个时辰发作痛一回,还要说是仁义,若他未猜错,便是疼上十二回肠穿肚烂,命休矣。   倒是不远,关了两日,弓卿良畴都未来过,唐逢春第六回方痛完,耳里便听得刑房外有动静。   刑房门便开了。   唐逢春抬眼看一看,皱眉道:“你是疯了还是不要命了?”   姜百里把脚边尸首踢一踢,见到唐逢春仿佛松一口气,走过去亲他:“来救你。”   唐逢春随他亲了一下把头别开了:“怎么找来的?”   “他们一路给我做了标。”姜百里道,“想引我来。”   “你就来了?”唐逢春恨铁不成钢,“知道他们有意引你。”   “不知道你有没有安排后路脱身。”姜百里理直气壮,“逢春,我是来救你。”   唐逢春被他一双眼看一会儿,没了脾气,道:“罢了,先把我松开……”   姜百里伸手去解铁链,唐逢春叫他一声,示意他去地上尸首里找锁匙来。   姜百里便去摸,未找到,唐逢春又道:“等等。”   “什么?”姜百里道。   “把尸体拖进来,你把这衣服扒下来换上。”唐逢春道,“我们两个人,这么大摇大摆走不出去。”   姜百里照办,把死人衣服扒了,自己再脱。   “接下来如何?”姜百里问,“他身上没有锁匙,我劈开吧。”   唐逢春道:“劈不开的……你先把衣服穿上。”   姜百里忽然不动了。   唐逢春看姜百里愣着便问:“怎么?”   姜百里不回话,唐逢春又道:“再磨蹭一会儿,捉你的天罗地网来了……”   【肉就,不,不放了……】   姜百里把头压在唐逢春肩上喘气,唐逢春拿头支一支他:“你歇什么,我还被锁着呢……”   刚说完,姜百里便站直了,走到那堆衣服边上拿手掏了掏,掏出一串锁匙来,向唐逢春晃一晃。   唐逢春:“……”   姜百里道:“其实我方才就寻到了……”   唐逢春不耐烦道:“快解开,解开了我好立刻杀你。”   姜百里便笑了,去给唐逢春开铁链的锁头。   唐逢春双手方得了松,深吸一口气,挂了这许久,发麻,两脚也发软。   姜百里帮他按一按双手,被唐逢春催去穿衣服。   唐逢春待双手知觉有一些了,双腿间抹一把,一片滑腻,便皱了皱眉问姜百里:“你怎么进来的?”   姜百里愣一愣:“……就那么……顶进去。”   唐逢春:“……”   过了半晌唐逢春再开口:“不是问你这个……你怎么进到刑房来的?”   姜百里才清楚自己错答,便道:“在明教学的功夫,只在刑房门口杀了一个……喏,就是这个。”   唐逢春便道:“……算了,把你衣服给我。”   唐逢春穿了姜百里衣服,姜百里穿着偃云坊门人衣服,二人换完了衣服一抬头,冷不丁四目相对。   “接下来……”姜百里问道。   “等。”唐逢春就地坐下,闭目养神,“硬闯也出不去。”   “等谁?”姜百里问道。   “弓卿。”唐逢春答,“偃云坊坊主……还要叫他还我东西。”   姜百里见他胸有成竹模样,便也到一旁坐下了,心里还在思忖这牢里哪里有水,弄些来给唐逢春清理。      ☆、三十六   “哎。”姜百里与唐逢春在这昏暗地牢里坐了许久,左等右等,偃云坊的人还未来,终于憋不住了,“逢春,不如我再出去……杀几个?”   唐逢春:“……”   姜百里便笑道:“大概是我摸进来声响太小,未给人发觉……”   “寻几个手脚便利的,杀几个留一个,看准了跑得快的留。”唐逢春道。   这下轮到姜百里:“……”   唐逢春道:“怎么?谁与你说笑,快去快回。”   姜百里便把刀系了,道:“那我去了。”   唐逢春闭眼调息:“嗯。”   姜百里又过来亲他鼻梁。   “行了。”唐逢春道,“快去。”   “你没傍身兵器,暗器都被搜了罢,若是我走了……”   “牢房里还有几条道,你去不去?不去把刀给我。”唐逢春道。   “哎,这就走了。”姜百里道。   姜百里抬脚方要走,被唐逢春一把拦住了。   “舍不……唔,来了。”姜百里话说一半,便听脚步声愈来愈近。   “少说四五十人。”唐逢春道,“捉你如瓮中捉鳖。”   姜百里道:“别说得这么不好听……”   唐逢春道:“附耳过来。”   姜百里便过去。   唐逢春如此这般嘱咐一遍,姜百里点点头。   “见机行事。”唐逢春最后道。   姜百里笑一笑,身形便隐了。   带人来的却是良畴。   “咦?”良畴到刑房外,谨慎得很,一步也不踏,见门外血迹,又不见看守,傻子也看得出来。   唐逢春在刑房正中端坐调息,身上穿着姜百里衣服。   “姜百里来过了?”良畴问道。   “来过了。”唐逢春答。   “呀,我是不是迟了,他逃了么?”良畴笑道。   “是啊,迟了。”唐逢春睁眼看他,“良先生,这么大的事,少坊……坊主只叫你来么?”   “我是弓卿亲信。”良畴笑一笑答,“真迟了么?”   “真迟了。”唐逢春再答,“我说他会到,如今他到了,只不过你们未捉到,总不用我替死了罢?”   “唐大侠所言甚是,可惜我身上并无解药。”良畴道,“算算时辰,还早些罢。”   “良先生行医多年,可曾见过有人嫌命早的?”唐逢春反问道。   良畴将牢门推一推,左右使个眼色,便有人将门开了,守到刑房里,这才走进来。   唐逢春坐在地上,不动。   这良畴竟也是个不讲究的人,撩一把衣摆,便与唐逢春对面坐下了。   “良先生要与我对谈么?”唐逢春道,“还是早些叫人把我锁回去的好。”   “今日这牢里……气味儿有些不对劲啊。”良畴道。   唐逢春:“……”   “姜百里来难道只为……”   “良先生,有些事,看破了也不必说罢。”唐逢春无奈道。   “唐大侠是聪明人,我们只要个悲问抄下落,姜百里是死是活,其实于我都一样。”良畴道。   “是么?”唐逢春道。   “自然。”良畴道。   “那我告诉你,附耳过来。”唐逢春道。   良畴面上带笑,当真凑过去。   电光火石间,形势大变。   “唐大侠真当我不晓事么。”良畴手中桂枝香没入唐逢春肚腹一寸。   唐逢春双手不动,道:“良先生何出此言,唐某不断人……唔,手下小心些吧,一下要了我的命,这戏便做不下去了。”   那边姜百里一手持刀挟了良畴带来的数十偃云坊门人之一,显出身形,与他们遥对。   “你们坊主在我刀下,退开。”姜百里道。   其余众门人登时乱了。   “看来不凑巧。”唐逢春道,“坊主藏得不够高明。”   弓卿混在门人里,本是要待捉了姜百里再现身处置,不想被反摆一道。   “唐大侠算计得好。”良畴道。   “不及良先生计谋妙。”唐逢春肚腹伤处血流不止,仍镇定答道。   良畴便笑一笑,头也不转,向姜百里高声说话:“姜百里,悲问抄可带来了?”   姜百里看一看唐逢春,答道:“没有。”   “那你来做什么?”良畴问。   “自是来救人。”姜百里道,“你将唐逢春放了,我便放了你们坊主。”   “弄错了罢。”良畴道,“坊主随你们处置,我只要悲问抄。”   弓卿眉头蹙一蹙,未说话。   “坊主,看来你这心腹有意取你代之啊。”姜百里叹道。   “这笔生意做不做,全看你。”良畴仍是对姜百里说话,手里桂枝香再转一转。   唐逢春兀地吐出一口血来。   “良畴!”姜百里怒道。   “悲问抄。”良畴道,“你交出来我便放人。”   “你放人,我带你们去找。”姜百里道。   唐逢春道:“姜百里!”   “不在我身上。”姜百里不理唐逢春,继续道,“藏经人藏它时我尚在襁褓之中,亦不知它究竟在何处,只知晓个大略。”   “如何信你?”良畴道。   “你信不信我不管,唐逢春性命有虞,我便先杀了你们这草包坊主,再将偃云坊屠个干净,将你的肉一片片剐下来。”姜百里道。   “……果真是情深意重。”良畴笑道,继而同唐逢春低声说话,“唐大侠可还站得起来?”   唐逢春闭一闭眼道:“不劳费心。”   良畴一支铁笔寸余插在唐逢春腹中,二人一道缓缓站起来。   唐逢春面色惨白,差些便要趔趄,却被良畴一把扶住,此时若真有一个趔趄,便不只是跌一跤的麻烦了。   “多谢良先生……”唐逢春话音未落,忽出一手制良畴握笔一手,良畴见势不好再出一手,要将铁笔整支打入,唐逢春向后疾退,良畴欺上,虽未让他得手,铁笔始终没入肚腹半寸,无捻指,唐逢春靴地遽然突出一把尖刀,抬腿以靴头尖刀伤人,良畴不得已退开,一口桂枝香握于手中与唐逢春拆招,唐逢春赤手空拳,只有鞋底尖刀可用,腹间伤处血流如注,咬牙与良畴对面相伤。   姜百里要防门人擅动相帮良畴,又不可放弓卿,要助唐逢春却苦于无路,便将一刀掷出。   唐逢春伸手接住姜百里弯刀,也不说谢,良畴一支铁笔打来极快,以神运劲,以劲推笔,以快制人,唐逢春不善近身,手里又不是寻常称手兵器,不及良畴迅疾。   奇却奇在,良畴虽式快势猛,内劲却体来浅薄空虚,唐逢春看出他内力不济,强忍伤处疼痛,气劲于腕中推出,尽灌于刀中,与良畴铁笔相碰,一时间便将良畴震出数尺倒地,口中溢出血来。   唐逢春上前两步,弯刀横到他脖颈上,道:“良先生,给我们指一条道吧。”   良畴还未开口,弓卿却出声了:“要出去,难道不该问我这个坊主?”   唐逢春便笑道:“也是,那烦劳坊主指路。”   弓卿沉声下令:“让他们走。”   众门人便只得听命让路。   唐逢春一手将良畴拉起来,弯刀仍架在他脖子上,挟着他走到姜百里身旁。   “还有一事。”唐逢春道。   “还有什么?”弓卿道。   “在下的衣物行李……”唐逢春道。   弓卿使了使眼色,便有门人去取来了。   唐逢春接了东西,点也不点收起来,看一眼姜百里,姜百里向他点一点头,二人各自挟持一人,向地牢外走。   “叫他们莫要妄动。”唐逢春对弓卿道。   弓卿道:“都不许擅动,待他们……我们出去后才可动。”   “若是鼻子痒了,抓一抓还是可以的。”唐逢春道。   弓卿:“……”   良畴:“……”   姜百里弯刀动一动:“走吧,坊主。”   二人便当真大摇大摆出了地牢。   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唐逢春眯起眼来,问道:“这是哪里?”   “于阗。”姜百里道。   “这么远?”唐逢春咋舌,“你们偃云坊怎么选这么一个地方作分……算了,也不怪你们。”   “怎么出去?”唐逢春问道。   “唐逢春,这次当我还你一个人情……”弓卿道。   “莫说余的。”姜百里弯刀紧一紧,“没听逢春问怎么出去么?”   弓卿强忍怒火:“向正堂走,我叫他们退开。”   出了偃云坊漠里分的住地,又押着弓卿良畴走了几里,唐逢春才道:“谢坊主良先生相送。”   弓卿道:“唐逢春,这次当我还你一个人情……”   姜百里奇道:“这话你方才不是说过么?”   弓卿又羞又怒道:“你闭嘴!”   “逢春,要杀么?”姜百里不理睬他,问道。   唐逢春未答话,只向弓卿问道:“弓卿,我放你走,你可还会来害我们?”   弓卿不答。   “若你不答,只好杀了你二人,弃尸荒漠。”唐逢春道,“我是念在季老坊主旧情……”   弓卿深吸一口气:“你放我,我偃云坊立时动身返中原去,与悲问抄此事再无干系。”   “好。”唐逢春道,示意姜百里放他走。   “慢着。”姜百里道,“邢麓山,你可认得?”   弓卿便笑了:“你要跟我算死人的账?”   姜百里弯刀便压出一道血痕来。   “姜百里。”唐逢春道,“放人。”   姜百里这才将弯刀松了,将弓卿一推道:“走,不出一刻我便要改主意。”   弓卿却不立刻走,道:“他呢?”   唐逢春仍挟着良畴。   “方才这番作为,你仍将他视作亲信心腹?”唐逢春问道。   “是我亲信,便要由我处置。”弓卿道。   唐逢春便笑道:“送你一个人情罢。”   说罢一把将方才被他气劲震伤,已是半昏的良畴推出。   弓卿伸手将他扶住。   唐逢春与姜百里一道走了,弓卿扶着良畴在原地看了片刻,也带着良畴转身走了。   方翻过一座沙丘,唐逢春倏而双腿一软。   “逢春?”姜百里出手扶住他,只见他肚腹上铁笔洞出伤口流了许多血,几乎将下摆都濡湿。   “去镇上。”唐逢春咬牙说出三个字来。   姜百里二话不说将他拦腰抱起,轻功纵身而走,直往前面沙镇掠去。      ☆、三十七   姜百里心急,赶得也急,唐逢春一言不发,一是痛得懒说话,二是省些气力,血流得多,头脑有些昏沉,说也说不出什么来。   到沙镇不远,姜百里抓了人问哪处可寻医,凶神恶煞,唐逢春的血沾了满手,惊得人半晌不回口,终于寻到大夫,又把大夫吓了个哆嗦。   好歹是赶回一条命,唐逢春仍醒着,良畴也不知是因着浅薄内力还是下手本有分寸,扎的这一寸半寸未伤及脏腑,唐逢春便当做是皮外伤。   “唉,来迟片刻恐怕……”那大夫道。   “没什么恐怕。”唐逢春接口,“迟不了的。”   大夫看他脸色便不说话了。   姜百里守在一旁,大夫方将唐逢春伤口合了,便是合这伤处,唐逢春仍是一声不吭。   唐逢春看姜百里板着脸,便叫他一声,姜百里应他。   “姜百里。”唐逢春又道。   “嗯。”姜百里再应。   “有一事,我要先同你说。”唐逢春道,“怕若有下一回便来不及说了。”   姜百里看他庄重神色,道:“下一回的话便下一回说。”   “还是先说了吧。”唐逢春道。   姜百里便不拦他了。   “以后……”唐逢春漫不经心道,“使轻功时候稳些,怎么你明教轻功如赶马车过山道一般,这伤处倒未把我判死,若有下一回,怕反被颠死,现下不说,怕来日冤死得亏啊。”   姜百里却笑了,去了方才一副紧张模样,走到榻旁弯腰与唐逢春双唇碰一下。   大夫骇得掉了药瓶,慌忙捡了,眼不知往何处瞧,磕磕巴巴说几句每日换药,多少日不得沾水一类,便出去了。   “不能赶路了罢。”姜百里道。   “歇几日罢。”唐逢春说完又改口,“你若不急便歇几日。”   “不急。”姜百里道,“沙镇上寻个住处,养几日伤。”   唐逢春叫姜百里拿他包袱来,伸手摸一摸,变戏法似地摸出个玉镯来,塞回姜百里腰间小囊里。   姜百里便笑:“你偷了我母亲玉镯?”   唐逢春反问:“你何时发觉的?”   “方走出二十里。”姜百里答道,“何时偷去的?”   “你在马上,我在马下,唇舌交缠时候。”唐逢春道。   “早便打算好了?”姜百里问道。   “是,猜出几个缘由,索性全分一道。”唐逢春答。   “这镯子……”   “你母亲遗物,好好收着吧。”唐逢春道,“本是想砸了它的。”   姜百里便挤到他身边坐着道:“不是说成色好,要作嫁妆么?”   “不是说不少钱财?”唐逢春道,“那少不得要再娶了。”   “不少的。”姜百里便笑答。   二人在镇里客栈寻了住处,唐逢春有伤,便在房内静养。   姜百里倒是端出体贴入微关怀备至模样,端汤送药,先是隔三日换一回药,换过两回,便一日换一回。   唐逢春伤口未好,耽误十多日。   “算日子,阿宗回去了罢。”姜百里道。   “恐怕都要安顿好了。”唐逢春道。   “你不怕她不走?”姜百里问道。   “这回定是走了的。”唐逢春答。   姜百里想一想,便笑道:“大概吧,你总比我晓得阿宗。”   “晓得她有什么用……”唐逢春笑道。   邢麓山一事,姜百里未说,唐逢春也不问,只当未听过。   待唐逢春伤受得住颠簸,二人便租了马走。   唐逢春到漠里已有月余,风土人情都见识得差不多,死里逃生也过了许多回,姜百里漠里早过了许多日月,路上再给唐逢春讲,唐逢春听得敷衍,心里仍是打算不停。   未到五合子,被偃云坊的人搅合一阵,便走反了一条道,原本是要向西,现下却是向北。   “逢春。”姜百里道,“你同那偃云坊……”   “弓卿?”唐逢春道。   “是,那个弓卿,旧识么?”姜百里问道。   “从前做过老坊主护卫。”唐逢春道,“弓卿在季老坊主十个义子里行三。”   “他不会武。”姜百里挟他时觉出来。   “是,自小是气脉有损,不可修习内外功夫。”唐逢春道,“我本身还可惜他一身抱负……”   “却还做了坊主……”姜百里道。   “十兄弟只他不会武,俱要争这坊主之位,他坐得上这个位子,自然有他的本事。”唐逢春道,“只是这本事,便不是我可猜的了。”   “他不是说还你人情?”姜百里问道。   “不过是寒冬腊月,将他从结了薄冰池子里捞起来。”唐逢春道,“他那帮子兄弟,有几个是当真安好心的,小孩子玩闹,不知怎么便把他玩到冻池里去了。”   “偃云坊在江湖里也无什么名气罢,争什么。”姜百里笑道。   “你看,正说你是毛头小子。”唐逢春道,“名气无用处,偃云坊能人异士甚多,可说这江湖里事务纷繁,各大门派都有所不逮,只这偃云坊……”   “明白了。”姜百里笑道,“偃云坊便是这江湖急流中的一根暗柱,虽眼不能见,缺它不可。”   “猜得不错。”唐逢春道,“只是不知为何要这悲问抄。”   “既是暗柱……悲问抄被传得神乎其神,若落在偃云坊手中,百利无害。”姜百里道。   “不无道理。”唐逢春笑道,“猜来也无用。”   “是无用,这悲问抄亦是无用的。”姜百里亦笑答。   唐逢春未答话,赶一赶马,仍是行路。   过许久,唐逢春再开口,问道:“这悲问抄无用,何不拱手赠与弓卿,也好免你烦恼,免生死之忧。”   姜百里便笑道:“父亲遗物,何况我也不知……”   唐逢春走在前,姜百里看不到他脸色,听他说话却是有笑音,将姜百里的话断了:“姜百里,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姜百里沉默一刻小心问道:“你猜到了?”   唐逢春便又不答了。   二人行到一处小宿,唐逢春有伤,便要两间房。   行李马匹安置妥当,姜百里便又去唐逢春房里了。   唐逢春正将腕上绑手卸下,见姜百里进来也不说什么。   姜百里在桌边坐下,亦不同唐逢春说话,自己倒茶喝。   二人各做各的事,仿若不是共处一室,一室里静得难得,只姜百里时不时拿眼瞧一瞧唐逢春。   唐逢春只当没看见,将二手松了,便又去修整他那机关翼。   “逢春。”姜百里道。   “什么?”唐逢春随口答道。   “你知道悲问抄……”   “知道。”唐逢春道,“你肯说了?”   “还有不说的法子么?”姜百里苦笑道。   “既然如此。”唐逢春又将绑手慢慢缠起来,“等一等吧。”   待他打理妥当了,再走到姜百里面前。   猝不及防出手一招打来,姜百里手脚快一步反应,将唐逢春招式俱接下,单手反推一记,唐逢春早有防备,亦以一掌单推,二人内息遽然相撞,唐逢春收手反退一步站稳。   姜百里怕他伤处有异,站起来要扶他,唐逢春摆一摆手,自己在一旁坐下了。   “如今你的内力……”唐逢春道,“与我们头回见面已不可同日而语。”   姜百里便晓得他是在说那日客栈里搭肩一回。   “知道你当时亦藏几分,可今日进境……不过才月余罢?”唐逢春悠然倒一杯茶,抬头看一眼姜百里,“坐下说话,站着干什么。”   姜百里便又坐下,心知唐逢春看穿他那点欺瞒伎俩,又急于解释不得。   “姜少侠可知什么一日千里的好练法?”唐逢春道。   “饶了我吧,逢春。”姜百里求饶道,“我不是有意瞒你,只是……”   “情势所迫,我不知为好。”唐逢春笑笑道,“我看起来不如你明事理么?还是我看来不如你聪明?”   “向来是你聪明些。”姜百里道。   “不绕圈子了。”唐逢春道,“开门见山罢,我问,你答。”   “好。”姜百里点点头。   “悲问抄根本就在你手上,从头至尾?”唐逢春问道。   “是。”姜百里答,“只是还缺了下部,来救你前也寻到了。”   “邢麓山么?”   “他的独子。”姜百里道,“我让阿宗带回江南去了。”   唐逢春点一点头,再问道:“上下部俱在你手……可是确有绝世武学,可改筋易脉,起死回生?”   “可不可改筋易脉起死回生我不知道。”姜百里道。   “那么绝世武学是有的?”唐逢春道。   “有。”   “练了?”   “练了。”   “有功便有过。”唐逢春道,“过呢?”   “三阴三阳,逆脉而走,共九层,一旦起首便不可止,到第五层起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功力大增却神智……全失,如行尸走肉,六亲不认。”姜百里道。   唐逢春再倒一杯茶:“你如今第几层了?”   “来救你前起的首。”姜百里道,“第三层了。”   “莫说来救我。”唐逢春道,“当不起。”   “我……”   唐逢春右手五指忽然根根收起,化掌为拳,一击重打在姜百里面上。   姜百里不躲不闪,正中面门,推了茶凳倒退两步,被这一拳打得鼻里咸腥,流下两道血来。   姜百里站起来,鼻底用手抹一抹,看向唐逢春问道:“解气没有?”   唐逢春却笑了:“我再问一句吧。”   姜百里仍是答一句好。   “那么你来大漠,并非为了什么悲问抄……”唐逢春道,“你引他们来,是因为你知道当年围杀你爹、害死你娘的那些人听到你的消息,定不会善罢甘休,你要在你娘梓里替你爹娘报仇雪恨。”   姜百里便笑答:“是,竟全猜得准。”   方才是他打的,唐逢春起身去看看姜百里口鼻,看来无碍便再打一拳。   这一拳打得更重,姜百里被打得坐在地上以手捂鼻,口里嘶地出声,听着便痛。   唐逢春再将绑手卸了,道:“也好,再差不过是你走火入魔亲手杀我。”   说罢将绑手往榻上随手一甩,走到姜百里面前蹲下,拍一拍他的脸道:“只是姜百里,你须得看得好些,莫让我先死在别人手里了。”      ☆、三十八   唐逢春与姜百里赶路不误养伤,还要先去五合子沙镇里客栈,虽说同第九宗说好了等不到人便回去,到底还是要去看一看,第九宗性子总归也不是易断的。   姜百里挨过唐逢春两拳,鼻梁骨痛了好些天,这几日方好些了。   悲问抄里功夫既不可止,照唐逢春说法便是早死早超生,叫姜百里加紧修习,若未有碍便是他运气好,若走火入魔,唐逢春就替他了断。   姜百里笑道:“你下得去手?”   唐逢春问道:“我下不下得去手你不清楚么?”   姜百里便不多说话了。   实则唐逢春究竟下不下得去手,他确是说不准的。   可姜百里此时若是再问,却怕唐逢春再打他鼻梁,只好闭了嘴行路。   二人沙里走数日,夜里寻小宿客栈,或是将就露宿,几日便到了。   姜百里去向掌柜的询问,不多时转回来。   “走了?”唐逢春问道。   “走了。”姜百里道,“你断得未错,这回阿宗确是……”   “怕是要哭鼻子。”唐逢春道,“是当我死了吧。”   “她会哭鼻子?”姜百里诧道。   “怎么不会。”唐逢春道。   “我当她骁勇,是将相之材。”姜百里道。   “将相之材便不落泪么?”唐逢春笑看他一眼,便走到房里去了。   姜百里便跟上。   到房里,虽是日头高照,却已是戌时,姜百里与唐逢春一人一间房,小栈里床铺小,省得压了伤处。   行路长了,唐逢春面色疲累,姜百里劝他早休息,唐逢春也不辞,便真去睡了。   近几日来虽是伤处好了不少,每日换药时姜百里都会细看,是一日好过一日,唐逢春精神却不佳,反倒是有些日渐萎靡,想一想也情有可原,路途劳累,又有伤在身,看来疲乏也有理。   想着改日寻些吃食给他补一补,怕是血流得多了。   唐逢春睡得发冷,小栈里被褥也顾不上脏,便裹着睡。   近半月来未做梦,不说睡得安稳,却算是心安,今日却又模糊在梦里听见卫辞声音,还是唤应哥。   唐逢春转头看,卫辞站在一叶小舟上,衣袂飘飘,夜深露重,似鬼魅又似神女,江南悠荡长桨拍水声入耳,正是一场不知何起的故梦。   “应哥?”卫辞叫他。   唐逢春便笑,笑意里温柔十分,小舟触岸,他伸一只手去扶她,卫辞如一只小雀,轻巧搭一下他手掌,便轻轻跳到他身边,鞋面上细绢绣花,唐逢春认得出山节子,阿辞喜欢,鞋面上亦是她亲手绣的。   “阿辞。”唐逢春叹一句,将卫辞拥进怀里。   卫辞不语,只笑,双手轻抚他背脊,道:“应哥。”   “嗯。”唐逢春只应她。   “应哥,江南水冷,我跟你去蜀中。”卫辞道。   “好。”唐逢春答。   “蜀中可有含笑?”卫辞问道,“没有也罢,我跟你去,多绣几朵谢不了的。”   “好。”唐逢春仍答。   “你的师兄弟呢?”卫辞问,“他们见了我,会不会……”   “唐门又不是人人铁石心肠,我得此鸿妻,他们怎会为难你。”唐逢春将她拥得紧,把自己当日话语逐字逐句再重说一回。   “那姜百里呢?”卫辞问道。   唐逢春一惊,再低头看,却是秦佩面孔:“应哥。”   便睁眼,醒了。   醒来叹一口气,口干得很,便起来去倒水喝。   小栈里门都松些,轻叩几声便吱呀响,唐逢春道:“进来。”   姜百里便推门走进来。   “什么时辰了?”唐逢春抬头看他一眼,问道。   “子时。”姜百里道。   “你不睡,来我房里做什么。”唐逢春道。   “睡过了。”姜百里答。   唐逢春看他眼色便知是什么事,不紧不慢道:“莫非是梦里惊醒?”   “是啊。”姜百里叹道,“你也未睡,梦里惊醒么?”   “是。”唐逢春道。   “梦到什么?卫辞么。”姜百里道。   唐逢春便笑一笑:“秦佩。”   姜百里:“……”   唐逢春喝两杯茶水,仍是这只茶杯,再倒一杯递到姜百里面前。   姜百里将茶饮尽了,茶杯握在手里摩挲,道:“今日梦的都是死人,不祥之兆啊。”   “到这漠里,哪一日有瑞兆?”唐逢春嘲道。   “也是。”姜百里笑一笑道,遂又不出声地动动嘴问唐逢春“多少人?”   唐逢春比划一个二三十:“若无事便回房去睡,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姜百里道:“都到此处了,无多少路要赶了,明日可走得慢些。”   手却指一指窗外。   唐逢春摇一摇头。   便是说窗外无人,是条近道。   唐逢春起身将包袱系了,向姜百里看一眼,启了窗只身跃出。   姜百里仍在桌旁坐着,瞻眄间数人破门而入,将他团团围住。   一只空茶杯握在手里,姜百里手指兀地一收,生生将这粗瓷茶杯握成齑粉,从指间沙沙滑出。   姜百里赶上唐逢春时沿冥已泛白,天将大亮了。   唐逢春骑一匹马赶一匹马,见姜百里到了,便将马绳丢给他道:“客栈里杀了几人?”   姜百里道:“未计数。”   “这些人不是偃云坊的。”唐逢春道。   “知道。”姜百里笑道,“是万刃阁的。”   “你那便宜叔叔?”唐逢春道。   “想来玉镯上也动了手脚,出客栈时随意找一具尸首塞到腰带里了。”姜百里道,“丁济的人马却是已追到这里。”   “他未现身,便是有后招。”唐逢春道。   “想是有的。”姜百里笑一笑答,“也不是我的对手。”   唐逢春便嘲道:“是啊,你悲问抄里绝世武学在身,若是再过两日修到五层,走火入魔一回,那这世上更难逢敌手。”   姜百里只好笑道:“我自小福大命大,想必这回也有老天保我九层神功在身而神智不失。”   唐逢春便道:“你恶造诸愆,如今还要老天佑你,哪来的便宜事。”   姜百里听出唐逢春话里意思,便道:“那便不求老天了,若我当真有……”   “不如求我。”唐逢春道。   “那便有劳逢春了。”姜百里笑答。   姜百里说今日走得慢些,二人便真走得慢。   玉镯已被姜百里弃于客栈,偃云坊又应允决不插手此事,二人一路应当平顺,也确是平顺。   路上驻马换一回药,唐逢春问姜百里:“今日到第几层了。”   姜百里顿一顿答:“仍是第四层。”   “遇阻了么?”唐逢春问道。   姜百里垂眼替他上药,再用布面细致缠了,再道:“未受阻,到第四层本就慢些。”   “先前见你行周天。”唐逢春道,“虽内家有异,这点我还是看得出的,瞒我做什么。”   姜百里便又拿嘴去碰一碰唐逢春嘴唇,道:“算不得受阻,慢一些罢了。”   唐逢春任他亲一阵,也到他嘴上亲一记,道:“怕伤我?”   姜百里便道:“是。”   “也是,如今我不是你对手。”唐逢春道,“便是晓得你得了这悲问抄秘辛,心下仍是不快啊……”   “比之武学进境,我仍是不如你的。”姜百里笑一笑道。   “哪里不如我?”唐逢春问,“你这一句说得违心,马屁拍在马脚上。”   姜百里便也不多说,专心去亲唐逢春。   二人石墙下歇脚,愈往北走,天便渐凉了。   唇齿间相争,二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亲吻一回皆弄得气喘,姜百里一手护着唐逢春伤处,是怕未经意时挣裂了。   二人此时情意绵绵,唐逢春探手摸一摸,便笑了。   姜百里:“……”   唐逢春便道:“怎么,你还怕羞么?”   姜百里面不改色:“人之常情吧,你有伤在身,这十几日来……”   “唔,是我委屈你了。”唐逢春便笑。   “话也不是这么说……”姜百里笑道,话未说完却惊一惊。   唐逢春将他腰带解了,姜百里伸手按住唐逢春一双手道:“不好吧,光天化日。”   唐逢春将他手挡开道:“幕天席地,什么不好?”   “你有伤。”姜百里口不对心。   “有伤。”唐逢春点点头看姜百里,“方才不是说我委屈你么。”   【那什么】   二人仍靠在一处,唐逢春歇够了便站起来整一整衣冠,将腰带再系好,道:“燃眉之急解了?”   姜百里便笑一笑:“又不止这一回,这一回倒是面前算是解了。”   “解了便收回去。”唐逢春下巴指一指他仍露在外头那物。   姜百里便起身整理了。   这才想起唐逢春伤处,忙去察,幸而无碍,便松一口气。   唐逢春笑道:“几岁年纪,怎么老妈子做派。”   姜百里便笑答道:“不是正房做派么?”   唐逢春跨上马道:“只可惜不是明媒正娶。”   “待来日回中原去,你还我个八抬大轿不就正好?”姜百里也跨上马道。   唐逢春便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笑道:“那须得给你做身大些的嫁衣了。”   说罢便驱马而走。   姜百里自后赶一赶马,到唐逢春马前,给他引路去了。      ☆、三十九   仍是赶路,一路赶来话也说得少了,马上走分岭,马下走奇峰,往南北十里不到,唐逢春多裹一层厚毛毡。   姜百里想了想仍是未开口。   是冷了不少,似是天山寒风早一步吹到沙地里,却不至于叫人加一副厚毡。   “姜百里。”唐逢春却先勒马开口,“你说万刃阁的人马已追到五合子?”   “客栈里遭过,总错不了。”姜百里道。   唐逢春便将马头调转了,道:“万刃阁比之偃云坊,算是名门正派里牵大,他们到了,其他各门各派怕是也差不了多少,前倨北向之人怕也有份。”   姜百里沉思片刻问道:“那么……”   “我有一计,你听不听?”唐逢春问道。   “我哪敢不听。”姜百里道,“换一道走么?”   “是,换一道走,如今安西四镇我们过两镇,现在么……喏,看见了?”唐逢春眼神动一动,向远处看。   姜百里便也瞧去,浩荡队伍,骏马三百具卤簿,华辇锦衣正官首。   “赶上时候,换一道,混进去难不难?”唐逢春道。   姜百里便笑一笑道:“不难。”   漠里横尸多两具,唐逢春又发善心,草草掩了,二人重改了衣冠面貌,混进行伍里,一路跟进镇里。   便凑足第三镇。   唐逢春小声道:“你运道不错,不知哪位公主远嫁,一会儿要去瞧瞧么?”   姜百里低声叹道:“也是可怜女儿家……”   唐逢春看他一眼,挑眉笑了笑,便道:“罢了,我一人去看罢。”   “哎,叹一句么……我也去。”姜百里小声道。   歇脚处是定下的,门户均开,跪拜远道而来万金之躯。   唐逢春与姜百里占了便宜,还省了寻住处。   问来公主封号嘉和,实则也无多大用处,走前草草受封,便定了终老辽廖大漠。   单听一个封号,唐逢春也断不出是什么人。   姜百里听他说,便奇道:“怎么你还认得皇宫里的人?”   唐逢春便笑笑道:“从前做暗卫,圣上的生意也是生意。”   姜百里张一张嘴,未出声。   唐逢春只笑一笑,也不说话了。   到夜里日将落不落时候,唐逢春熟门熟路,领姜百里扮了护卫,往公主住处又近几分。   面目也扮出九成九,唐逢春易容术像不得十成,也蒙混得过去。   姜百里道:“仍是瞧不见啊。”   “急什么。”唐逢春道。   身手好许多,唐逢春伤处好得差不多,姜百里不惧他扯着伤处,便也不忌惮他飞檐走壁,跟在唐逢春后头往顶上行,倒挂一记,窗未闭,二人神不知鬼不觉潜进去。   姜百里便叹这护卫简直一群草包,若来的是什么杀手刺客,要取公主性命,恐怕送去拜堂的便是一具死尸了。   公主正沐浴,虽不是正人君子,也好歹晓得礼义廉耻,姜百里与唐逢春自梁上走,离得远些,待公主出来。   不想这远些,便遇着窘境。   梁上还有远朋三四,此时见他二人,一时是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一阵。   这伙不知哪里来的蟊贼委实花了时候才辨出这二人不是一路,也是在姜百里动手之后。   唐逢春来不及阻他,纵是他手再快也只捞住二人,便呯地自梁上栽下二人。   “谁!”从屏内走出衣冠规整的公主来。   唐逢春一看她面目,情急之下只好将手里两句尸首也丢下,自己取了易容跃下梁去。   这公主见了唐逢春,忽惊道:“是你?”   唐逢春伸一指到唇上,作噤声意思。   屋外护卫叩门了:“公主,发生何事?”   “无事……小虫冲撞了灯烛,看错了。”公主道,“你们退得远些,莫要有事无事都来烦我。”   “是。”那护卫无奈道。   唐逢春轻手轻脚走去关了窗子,未等他转身走去行礼,公主忽然跑来一跃到他背上,笑得欢喜。   “唐哥哥,你怎么来了?”那公主道。   “堂堂公主……怎么还同小时候一般没礼数,快下来。”唐逢春背着她笑道。   “许久不见,唐哥哥都生白发了。”公主摸一摸他头发道。   “公主……”唐逢春无奈道。   “还同小时候那样叫罢。”那公主笑吟吟道,“叫裹儿。”   “……好,裹儿,先下来,像什么样子,你都要成婚了。”唐逢春道。   李裹儿这才从唐逢春背上下来,唐逢春呼一口气,转身瞧她。   做护卫时候李裹儿才七八岁,粉雕玉琢的一个女娃娃,此时已是亭亭玉立,还颇有几分公主威仪。   “唐哥哥,还未告诉我你来做什么。”李裹儿道,“你终于想通要入宫做我护卫了么?”   唐逢春摇一摇头道:“你这是要……”   李裹儿神色一变,勉强笑道:“呀,忘了,便是你肯做我护卫,宫里也回不去了。”   唐逢春便道:“怎么是你去?”   “华庄不愿去,那便我去罢。”李裹儿便笑道,“总之你也不愿当我驸马。”   唐逢春实在是可惜她,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话语来,只想这女娃儿年纪这般小,负得这般重,虽是华裳锦袍,而身不由己。   “唐哥哥怎也在这荒凉地方?”李裹儿笑得眉眼弯弯,道,“面目倒是未改,还是好看。”   “说来话长。”唐逢春道,“你屋后怎么未有护卫照看?”   唐逢春怕李裹儿见了要怕,不动声色走一步,正挡住地上尸首。   “四面八方都围着,像是押囚一般。”李裹儿道,“呀,梁上还有人?”   姜百里:“……”   唐逢春无奈道:“你也下来吧……”   姜百里便也自梁上跃下。   李裹儿见了姜百里,转头问唐逢春:“唐哥哥,这位是……”   姜百里开口:“……我……”   被唐逢春踢了一脚改口道:“草民姜百里。”   李裹儿便笑了:“人家见公主都要跪拜行李,唐哥哥免了,怎么你也……”   姜百里愣一愣,看唐逢春,唐逢春也似笑非笑看他道:“公主发话了,跪吧。”   姜百里只好照礼跪拜,口里念一套说法。   李裹儿又道:“呀,我不过是随口说说,你是唐哥哥带来的人,怎么真跪了。”   姜百里:“……”   有意为之。姜百里心中四个大字。   “姜百里……朝廷通缉的那个么?”李裹儿又笑问。   唐逢春面色动一动:“裹儿……”   “来人!”李裹儿忽然大叫道。   姜百里见状刀柄紧一紧,被唐逢春按下使了个眼色,便同他一道站到李裹儿身后去了。   护卫来得快,叩门得了准进来。   李裹儿点点地上尸首训斥一顿失职,几个护卫吓得头也不敢抬。   又话语一转,一指仍穿着护卫衣裳的唐逢春二人:“若不是这二人赶得及时,你们要拖我尸首去和亲么?”   几名护卫不敢抬头,只叩首,嘴里念恕罪。   李裹儿便转身面向唐逢春同姜百里:“你们二人从今起便做我贴身护卫罢。”   唐逢春同姜百里忙跪下谢恩,正合了李裹儿一出戏。   “退下吧。”李裹儿道,“你二人留下。”   几名护卫出去了,李裹儿听他们走远,便笑嘻嘻回来拉唐逢春手臂:“唐哥哥看我这出戏如何?”   唐逢春摸一摸她发顶,笑道:“唐哥哥也要自叹弗如。”   李裹儿便极欢欣模样道:“唐哥哥何时走?我在镇上歇三日,若无急事,不如陪我三日。”   唐逢春沉吟片刻,姜百里便开口了:“横竖无事,逢春,多留三日无妨。”   “那便多留三日。”唐逢春道。   做堂堂公主护卫,多层皮相身份,比做重犯总好许多。姜百里心想,既然是好事一桩,何乐不为。   李裹儿吩咐收拾出偏房来,叫唐逢春与姜百里一人住一间,姜百里本想二人同住,也不便开口,只好遂了公主的意。   李裹儿说有唐逢春做她护卫,这几日便可高枕无忧了。   姜百里闻言看一看唐逢春,却见唐逢春亦在看他,笑里几分玩味。   怕还有刺客,唐逢春留着守到夜深,姜百里自然也不走,待李裹儿睡熟,唐逢春自后窗跃出,姜百里跟出来合了窗子。   前门有护卫守着,后窗又有他二人,这下是当真高枕无忧的。   “真做她三日护卫?”姜百里小声道。   唐逢春奇怪看他一眼:“我何时说话不算话?”   姜百里便道:“未想到你不但是皇宫里有旧识,这旧识来头还不小。”   唐逢春便笑:“怎么,你怕了?”   姜百里便做捧心模样:“怕你去做驸马啊。”   唐逢春煞有介事点一点头:“早知便入宫做驸马,不愁吃穿。”   “你只求个不愁吃穿?”姜百里问道。   “人生在世,还有旁的可求?”唐逢春反问道。   “那容易。”姜百里说着又凑过去亲他,“我也亏不了你。”   唐逢春回亲一记,道:“公主房外,大胆。”   姜百里便道:“怎么不说天子脚下,放肆?”   唐逢春便笑一笑,不同他争口舌了。   夜色四合,李裹儿掌了灯水,唐逢春与姜百里背坐于窗下,窗里暗光浅浅附在唐逢春耳廓,隐约照出他英俊面貌来。   姜百里看得如入定,唐逢春转头问他:“什么?”   姜百里便道:“逢春,可有人说过你长得有几分秀气?”   唐逢春道:“没有,都说我轩然霞举,宋才潘面。”   姜百里笑道:“哎,倒全是实话。”   唐逢春笑一笑,拿手掌挡了半张脸道:“你是说这眉眼?”   姜百里细看他眉眼,那几日里他扮贵妇人,除将眉画细了,倒真是这原本目相。   便点一点头:“是,这双眼睛生得秀气。”   唐逢春笑道:“大概是随我娘。”   “你娘想必是个大美人。”姜百里道。   “兴许罢。”唐逢春道,“那些个画儿上瞧不出个模样来……都长得一副面孔。”   “你也未见过你娘?”姜百里问道。   “世上孤儿只许有你一个不成?”唐逢春笑道,“运气比你好些,未有什么血海深仇,都是病故。”   姜百里未答。   唐逢春亦不多说,如此一想,幼时也不知要爹娘,捡回去便只是习武,大些了才晓得自己是从疫没的死人堆里挖出来的,少不得说是后福。   不知他们两个有后福之人此时聚在一处,是福上加福还是福缘骤薄。   “逢春。”姜百里忽道。   唐逢春未答。   “我原本叫姜行。”姜百里也不顾他应不应,“姜百里这名字……也是我自己改的。”   “现在想来是有这运道一说。”姜百里伸手将唐逢春手握了,唐逢春也随他握去。   “我运道好,有天佑。”姜百里慢慢道,“行百里,便可逢春。”   唐逢春听罢,便摇头笑一笑:“是,你运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李裹儿是其实是安乐公主,借名字化用一下【。   ☆、四十   二人守了一夜,第二日姜百里看唐逢春困倦便叫他去睡,自己去当公主护卫。   唐逢春也不推辞,点头道好,便去偏房里睡,大概也是晓得姜百里护着裹儿出不了差错。   李裹儿晨起后见不到唐逢春,便问:“唐……咳,怎么只你一人了,另一个贴身护卫呢?”   姜百里看看左右。   李裹儿会意道:“你们退远些。”   左右人便都躬身退下去。   姜百里低声道:“他有伤在身,昨夜守了一晚上……”   “呀,唐哥哥怎么有伤也不说?”李裹儿急道,“可有大碍?我带了太医来……”   “哎,好了六七成了。”姜百里刻意少说两成。   李裹儿急道:“才六七成怎可让他守一夜!”   “不是公主下令叫他作你贴身护卫么。”姜百里道。   “……算我有失,唐哥哥现下如何?”李裹儿问道。   “歇着,莫去扰他。”姜百里道。   “大胆。”李裹儿道。   姜百里却是方晓得她是公主一般,老大不乐意地跪了道:“公主恕罪。”   李裹儿轻轻道:“四周还有人在呢,装也装些呀。”   姜百里便忍笑道:“微……呃……知罪。”   李裹儿咳一声:“起来罢。”   之后四下扫一眼:“都下去,留一个护卫在足了。”   “要避嫌罢?”姜百里道。   “避嫌什么,你又不是唐哥哥。”李裹儿道。   言下之意便是“哪里看得上你”。   姜百里:“……”   “公主对唐逢春倒是……”姜百里开口道   “唉,若是要嫁的是唐哥哥,我便是一万个心甘情愿。”李裹儿靠在桌边托腮道,“你也莫要一口一个公主了,看你叫得别扭,你是胡人?”   姜百里侍立一侧,笑一笑,也不答她,只问:“你同他相识时候不是才七八岁……”   “唐哥哥告诉你的?”李裹儿转头看他道。   “昨夜说的。”姜百里道。   “唐哥哥待人好。”李裹儿笑道,过一会儿又补一句,“未有人比他待我好。”   姜百里便道:“他就是待人太好……”   “何况唐哥哥还生得俊。”李裹儿道。   这才是紧要罢。姜百里心道。   李裹儿又道:“你说若我去求唐哥哥带我私逃,他会不会一时心软……”   “依我看……”姜百里拖一拖,吊她胃口,“不会罢。”   李裹儿笑道:“我猜也不会。”   “这可是死罪啊,公主,唐逢春纵使有十个脑袋怕是也不够掉。”姜百里道。   “天涯海角,逃到寻不到的地方去。”李裹儿道。   姜百里便道:“公主有所不知啊……”   “不知什么?”李裹儿问。   “唉,你唐哥哥这般……其实是有龙阳之好啊。”姜百里痛惜模样道。   李裹儿瞪大了一双秀目道:“我不信。”   “实不相瞒,我亲眼见过他与男子……而且这个男子,你我都认得的。”姜百里道。   “你我都认得……谁?”李裹儿狐疑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姜百里道。   “你?”李裹儿皱眉道,忽而咯咯笑起来,“不成想你这胡人还会逗乐。”   “哎,公主莫要不信。”姜百里道。   “信什么?”李裹儿道,“若说你是断袖我倒信了,说唐哥哥是……”   “便是说笑?”姜百里道,“公主肯不肯打个赌?”   “赌什么?”李裹儿问。   “若公主输了,便帮在下一个小忙。”   “你先说说,什么叫做小忙?”李裹儿年纪虽小,心思却缜密。   “说是小忙么……必是举手之劳。”姜百里笑道。   到午时,换了护卫来,姜百里去偏房歇下。   与唐逢春不是同房,姜百里方到唐逢春房里,唐逢春便醒了。   “醒了?”姜百里问。   “睡足了。”唐逢春道。   偏房里说话不便,姜百里便叫唐逢春入夜了到灶屋见。   唐逢春道:“去灶屋做什么……”   “四处是朝廷的人,想来想去,灶屋好些。”姜百里道。   “那便失职了。”唐逢春道。   “失一回无事。”姜百里道。   姜百里不够火候,说得牵强,唐逢春便道:“好。”   到了夜里,姜百里灶屋里躲着,见唐逢春掩门才显出身形来。   “来得这么迟?”姜百里道。   “还嫌我来得迟。”唐逢春道,“肯来便是给足你面子。”   姜百里连连称是,一把拉过唐逢春揽住他腰身便亲,灶屋里落针可闻,唐逢春也未阻他,二人吻得水声可闻,姜百里便顺势将唐逢春压到灶台上,急得裤子都褪下一半。   唐逢春:“……”   姜百里看出不对,问道:“怎么?”   “你可知这灶台黏腻……”唐逢春指一指背后,“我这一身衣服,傍晚刚换上。”   大错已酿,姜百里便只好道:“可此时……”   唐逢春便道:“裹儿方才便走了,你还要演?”   姜百里:“……”   “你叫她来的罢?”唐逢春又问。   “逢春……”姜百里道。   “明日等着砍头罢。”唐逢春道。   姜百里张一张口,唐逢春以为他要求饶,便道:“莫求我,救不了你,人家是堂堂一个大唐公主,你是朝廷钦犯……”   “不说这个……逢春,做完罢。”姜百里一双眼定定瞧着唐逢春道。   “……明日还我一身新的。”唐逢春道。   姜百里得了首肯,万分得意,又去亲他。   “伤好了么?”气息相闻间姜百里问。   “你摸摸?”唐逢春道。   姜百里便笑了,伸手进去摸,将要好了,看模样怕是要留疤,姜百里将唐逢春亵衣敞了,舔一舔这腹上的疤,舔了一记便皱着脸道:“苦的……”   “……上过药了。”唐逢春哭笑不得道。   姜百里又凑上来亲他,舌尖上药腥味传到唐逢春口里。   唐逢春将脸侧一侧避开,呸两声道:“……真苦……”   姜百里还要亲他,被他挡开,道:“要做快些,你真以为灶屋便没人来么?”   姜百里只好在他脸上凑合胡乱亲一亲,便去给他拓后头。   有备而来,自然是带了软膏,也不知何处顺来的。   【是的又是那什么……】   唐逢春累得不行,腿脚又发软,伸手抓了姜百里手臂,将灶台上衣服扯下来慢慢套上,手还不住抖,姜百里帮他两把才勉强穿好。   “姜百里。”唐逢春道。   “嗯?”   “以后须得去寻个方子……”   “……不是罢,这样还不足?”姜百里问。   “让你泄得快些。”唐逢春道。   姜百里:“……”   唐逢春站稳走两步,脚步仍有些发飘,姜百里便道:“我送你回房里去……”   “抱回去么?”唐逢春问,“也不知方才我这袖口挣断没有。”   姜百里晓得他意思:“那我……”   “路还是走得了的。”唐逢春道。   姜百里便道:“三日后……”   “知道你父母的仇要报。”唐逢春道,“图我已画好了,明日便可散出去,只差你作诗。”   “作什么诗?”姜百里道。   “歪诗吧。”唐逢春道,“莫作得难了,若是愚笨得猜不出时辰,这一局便白布了。”   “我一个刀客,却要作诗。”姜百里笑一笑道。   “正好,不枉你庹伯伯惨淡经营。”唐逢春答。   姜百里便笑了:“逢春。”   “嗯。”唐逢春应一声,“先当他们领会,你不是会做生意么,是你一显身手时候。”   “……不如还是我扶你回房去吧。”姜百里道。   唐逢春:“……”      ☆、四十一   唐逢春多歇一日,前一日李裹儿整日未见他人影……也算不上整日。   灶屋里荒唐行事,唐逢春回房去换了一身衣服便歇下了,第二日一早再去当贴身护卫,李裹儿还是照样屏退左右,拖着他手臂喊唐哥哥。   帝王家哪个不会做戏,李裹儿虽不算个中翘楚,也五相俱全。   唐逢春晓得她昨日里看到自己同姜百里灶屋里搂抱亲吻,此时心里五味杂陈。   姜百里在一旁亦面无表情,一副未听未见样子,见唐逢春看过来,便还笑一笑。   说是多留三日,护卫做三日。   世上万千事可耽误,这一件耽误不得,李裹儿要启程了。   小姑娘穿戴锦衣丝履,暗地里勾一勾唐逢春手指头,道:“唐哥哥当真不带我走?”   唐逢春不答,道一句:“公主一路……保重。”   李裹儿便笑道:“呀,就知道你说这一句。”   也无旁的一句可说。   李裹儿又道:“唐哥哥,我要同姜百里说话,你叫他过来。”   姜百里站得远,唐逢春向他招一招手,看到了便走过来。   “唐哥哥不许听。”李裹儿笑道。   唐逢春只好走到一旁去不听。   姜百里躬身附耳过去,李裹儿到他耳边轻声道:“愿赌服输,应你的事已妥当了,只是……”   “公主但讲。”姜百里道。   “若是你对唐哥哥不好,便要你的脑袋,诛你的十族。”李裹儿忿然道。   “哪里有十族,我又没有学生……”姜百里道,“放心罢,自当将你的唐哥哥护得好好的。”   李裹儿便笑:“好了,那你们快些走罢,再混进来,我便不保你们走得了了。”   姜百里心里对她还是有几分佩服,抱拳道:“此去路途遥远,公主保重。”   “行了,算你还比唐哥哥多说半句。”李裹儿眉眼弯弯,“看天色,我也要动身啦。”   姜百里与唐逢春不走前后门,使轻身功夫翻墙出去,两身护卫衣裳留在府里,便不带走了。   李裹儿好心细致,还许他们备了马,二人上马,手里马缰拉一拉,又要出镇往茫茫大漠里去了。   唐逢春早一日分了图出去,所做打算一字不落同姜百里说清。   姜百里作两句诗是:半朝明月见良人,夜半啼鸟又三声。   荒鸡过三时,姜百里怕他们断不出,将朝食二字拆放了,若是再有人瞧不出,只好算他倒霉含冤。   唐逢春看一看便夸他一句俗得好,同这图一道散出去了。   “便是明日了。”唐逢春道。   “嗯。”姜百里道,“是明日了。”   “明日你大仇得报,莫忘了请我喝酒。”唐逢春笑道,“这辛苦许久……”   “同你一道喝,不醉不归。”姜百里笑道。   二人悠哉骈骑,仍向北走。   姜百里在近处寻了一处客栈,暂且作落脚处,明日一早再走亦不迟。   夜里姜百里又强挤了唐逢春一间房,小栈里床窄,姜百里将手揽在唐逢春腰上睡,唐逢春便也让他占这点小便宜。   姜百里彻夜未眠。   第二日起身,唐逢春知他昨夜未睡多少时候,见他精神尚可,便也不多问,只当他是仇怨将了,睡不着觉难免。   慢悠悠吃过早饭,姜百里去将两匹马牵了,二人便向姜百里所说母亲梓里去了。   “逢春,前头不知多少人等我们。”姜百里道。   “是等你。”唐逢春道,“我不过算你帮手。”   “幸而有你相助。”姜百里道。   “这会儿便分起功劳来了?”唐逢春笑道,“省着些吧,待事了再细算。”   “便怕是算来六成都是你所劳。”姜百里笑道。   “这是在说我狗拿耗子越俎代庖……”   “绝无此意。”姜百里忙道。   唐逢春看姜百里一本正经接话,也觉得好笑,不禁大笑起来,姜百里便也随他大笑,二人水囊里灌了酒,唐逢春此时便灌一通,道:“虽未有美酒千樽……粗酿也可。”   姜百里笑一笑,也将自己酒囊取了饮酒。   “姜百里,你知我教阿宗几年,头一回教她的是什么?”唐逢春与他酒囊碰一碰道。   “不是断路么?”姜百里笑道。   “愚钝之人,便先学算时。”唐逢春笑道,“阿宗是聪明人。”   “她与你内家不同,想你也教不了旁的。”姜百里道。   “我教她的是……”   唐逢春想起那日漠里与不知何来的追兵一仗,第九宗双手持一把重剑,只身陷阵。   “一夫当关。”唐逢春道。   “万夫莫开。”姜百里念道。   唐逢春便笑了:“是。”   姜百里道:“万夫当前,不知这一夫可否破重围?”   唐逢春答:“不知,且看罢。”   唐逢春算得比第九宗更准几分,二人正在辰时到。   姜百里所言非虚,所见尽是焦墟,十几年来风沙竟不能掩没,支棱几根梁柱,蚀得不成样子。   唐逢春下马,往焦墟里走两步。   姜百里不知何时下马,站到他身后开口道:“本想来时总不是这副模样,高估了这漠里风霜。”   唐逢春道:“故地重游么。”   姜百里道:“可惜的是无什么感慨唏嘘。”   二人良久不语。   “本不该……”唐逢春开口道。   本不该空无一人。   奇就奇在他这一计应是万无一失,各门各派鹰犬都盯得紧,稍有风吹草动便可一传十十传百,此时他们明面里放出消息去,既然皆为悲问抄而来,不至于此时全打了退堂鼓。   便是退堂鼓,也没有一日里全打尽的道理。   “可是有伏?”姜百里道。   “便是有伏也不该无人远迎吧。”唐逢春道。   姜百里便疑惑转头看他,二人对视,姜百里眼神骤变,大吼一声:“小心!”   便一把将唐逢春拨开,挥刀便挡。   不知何来的暗箭转瞬如雨而至,姜百里一人一双刀,将唐逢春护住,且挡且退。   忽自另一面亦有箭雨疾出,姜百里双刀两面开花,将羽箭尽数打落。   唐逢春道:“顶得住么?”   姜百里道:“顶得住。”   唐逢春便点点头道:“再顶一会儿。”   姜百里:“……”   也未支撑太久,箭雨实在太密,姜百里额上冷汗沁出,虽见暗箭却不见来者真身,纵然有通天本领也无处施展。   “快些吧,逢春,快顶不住了。”姜百里咬牙道。   “快了。”唐逢春随口道一句。   唐逢春说快便是快,忽而暴喝一声自姜百里一侧跃起,手中散出漫天花雨,其势如电如霆,手中千百细针化形作数道幽光,直扑箭阵来处!   这短短一瞬,唐逢春竟将箭阵之所起全看得清清楚楚。   箭雨飞袭,不多时少了半数。   唐逢春与姜百里背立,道一句:“走!”   二人轻功破阵而出,姜百里一双弯刀快如鹰羽击空,将身前羽箭尽数挡下,无一支漏网;唐逢春手中暗镖出如银鱼破水,将面前羽箭根根打落,无一枚落空。   遽然一声长哨由远而近,沙丘里忽而破出数十伏兵,此时显出身形,直向姜百里与唐逢春二人迫来。   “多少人?”姜百里问。   “□□十……不,怕有上百。”唐逢春道,“都是同一门,你可认得?”   姜百里眉头紧蹙,沉声道:“是万刃阁。”   说罢便将握刀处紧一紧,纵身跃起,直向敌阵中掠去。   唐逢春顾不上说他鲁莽,机关毒刹旋踵布下,翻身自后跃去,手中一抉,霎时血肉横飞。   姜百里只身掠阵,唐逢春此时才有余暗道一声找死,反身疾走去寻他。   方才几招杀出,仍有将近百人,唐逢春将牙一咬,也腾身直掠进阵中,寻到姜百里身影,千机匣喀拉作响,□□连发,支支俱是击碎天灵,穿喉而出。   姜百里杀得红眼,刀比他前时所见更快,身形一闪,便是数人倒地。   是悲问抄千里进境。唐逢春心想。   便去姜百里身后与他同阵而立。   “撑得住么?”唐逢春问道。   姜百里不答,怒吼一声又杀上前去。   本是姜百里有悲问抄绝学在身,应当是不在话下,一时不察,竟又不知何来数十人,来者竟生生多了一半人马。   唐逢春机关亦布不及,手中千机匣抬放间也是穷急。   再看姜百里,虽刀利而疾,却始终双拳难敌四手。   唐逢春机关轰然破出,暂且抵一阵,转头看一眼姜百里,只见他脖颈手臂青筋暴出,双刀斩劈毫不犹疑,双目赤红。   不好。唐逢春心道。   姜百里其势是要强催内力,立时破出悲问抄五层神功。   “姜百里!”唐逢春叫道。   姜百里仍是不应,只一味挥刀砍杀,双目中戾气愈盛。   唐逢春见势不妙,反走一步上前要去封姜百里内劲气穴,姜百里忽而怒喝一声,双刀乒然一阵,周身气劲怒涨,溘然将四周围兵连唐逢春一道震出数尺,沙尘漫天而起,将天地俱染作一片浑黄。   唐逢春勉强站定,狂风挟沙狂卷,双目不能视物。   “姜百里!”一声出口便被灌了一嘴的沙子。   待狂风烟尘渐散,唐逢春吐出一口沙,终于可将眼睁了。   姜百里双刀滴血,足下踏数十具尸首,垂头站着。   伏兵似是被他悍势所慑,又一声长哨远远传来,未死的或还可救的便全数退走了。   姜百里仍垂头而立。   唐逢春走近一步,不敢再走,只叫一声:“姜百里?”   却见姜百里身形猛然间摇晃一下,跪倒在地。   唐逢春便无暇再怕他什么走火入魔,急走上前去将他扶住。   ……竟是当真给他硬破了第五层么。   姜百里靠在唐逢春怀里,双目自无神到有神,张一张嘴,便闭了眼。   看他方才未出声,张口模样却分明是一句“逢春”。   唐逢春将姜百里拖上马,方才受惊跑走一匹,现下二人又只得同乘这余下的一匹了。   回到客栈里唐逢春已是精疲力竭。   姜百里叫不醒,唐逢春一路将他拖进房里。   医理虽不通,这内力气劲,习武之人总是能断的。   姜百里虽强自提内力冲破第五层,然修习时日仍短,以不足补足,便造了一个逆行,浑身内息倒转,是故仍这般昏迷不醒。   如今要教他醒转唯有一道。   便是以他人内力全数灌注,将逆行内息倒推,重走一个周天,此法凶险,但亦是救命之法,只是那灌注内力之人是自损修为,可去不可反,一身内力成空。   唐逢春思来想去几番,仍下不去决心。   忽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这一路走来,自那日小栈偶遇丁济,而后万刃阁每每从中作梗时机都恰好,却又不伤二人,直至今日……   电光火石间,一切便明晰了。   唐逢春终是将这决心定了。   走到床铺边,将仍昏睡不醒的姜百里扶起,唐逢春先把他一手抬了。   姜百里常年握刀,手掌一层厚茧,唐逢春将自己手掌覆上,二人俱是手上功夫,唐逢春手掌上一层茧便与姜百里掌心轻轻摩挲。   想来二人欢好时,姜百里亦是用的这么一双手,叫他情潮里翻覆,浑忘自己姓甚名谁。   唐逢春将内力尽驭丹田,提气渐伏,便缓缓沿双掌渡去姜百里体内。   内息尽出之时,唐逢春额上冷汗直冒,腹中绞痛不止。   姜百里仍沉睡,唐逢春松了他双掌,强忍疼痛坐到一旁,伸手去摸姜百里面颊。   “姜百里。”唐逢春道。   姜百里双目紧闭,半身胡血深邃轮廓,又加之几分汉人男子朗朗英气,确是一副好皮相。   “是不是该叫你……阁主?”唐逢春笑一笑道,额上冷汗已凝得豆大,沿颊下淌,“本没有什么丁济,你托人作假来演一场作假的戏,万刃阁阁主本就是你……”   唐逢春痛得一时不能开口,低头歇一会儿,待受得住些了,才继续开口道:“你要我这一身内力,算计我做什么,开口便是……偃云坊的毒物我都知晓,俱是无药可解的……本来全仗内力压着,却也度不了几日,现下失了内力,只不过早些毒发,早死几日罢了……”   “我既已看穿,却仍渡内力与你,便是无怨尤,唐某便祝你……大仇得报,告慰你九泉下双亲……”   唐逢春说着说着,便眼皮发沉,遍体发寒,腹痛亦渐渐隐了。   昏昏沉沉时候,似是有人拉了自己一双手。   唐逢春便混沌里笑叹一句:“阿辞……”      ☆、四十二   巳时将过,小小一间客栈里无新客。   姜百里与唐逢春双掌相覆,悲问抄神功五层奇息与他本身明教内力相辅相协,纯厚真气流转,自掌心缓缓化入唐逢春体内。   这内力灌注竟如泥牛入海,要么便是直自掌心里顶回来,唐逢春面色惨白,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姜百里将醒未醒之时只来得及听唐逢春最后一番话,来不及懊悔,将唐逢春双手抵住便运功将内力渡去。   唐逢春双手冰冷,如夜里寒泉水一般,这般内力渡去却丝毫不见暖起来的迹象。   姜百里终于也受不住,松了手一把将唐逢春抱在怀里,唐逢春浑身冰凉,嘴唇苍白起皱,面上一丝生气也无。   “逢春……逢春……”姜百里抱着唐逢春,颤着手去抚他面目,连唇都发抖,去亲他嘴唇,口里喃喃道。   姜百里将脸面埋在唐逢春肩窝处,嘶哑出声道:“我不知道……我只想你失了内力好将你困住,我不想你同我一道去送死……我……”   姜百里哽咽,话说不完全,怀里抱着唐逢春冰冷身体,仍将头抵在他肩窝里,忽而发出数声嘶哑的大叫,肝肠寸断,声嘶力竭。   掌柜的被他惊动,闯了门进来,被这副场景震得不敢说话。   姜百里的痛叫撕心裂肺,泪水将唐逢春前襟沾得透湿。   掌柜哆嗦着正要开口,身后猛然一阵声若洪钟话音:“在此处么!叫小僧好找!”   竟是那多日不见的晏光。   “去不得长安了,便是去了青青也……”晏光边说话边伸手挡开掌柜的向房内走。   见姜百里与唐逢春此时情状,便伸手要去拉唐逢春:“姓唐的怎么……”   “放开他。”姜百里赤着眼道。   晏光眉头一皱:“姓唐的死了?”   说罢便改去拉姜百里:“你让开……”   “滚!”姜百里怒吼道。   “阿弥陀佛。”晏光忽然朗声道一句佛号,声震四方,一股无形气劲于他僧棍下轰然而出,将姜百里震得闭嘴,只是仍紧紧抱住唐逢春不放。   “让开!”晏光怒道,“你这副模样,不死也给你耽搁死了!”   姜百里闻言稍稍松一松手,晏光看得着急,一把将他拖开,自己坐到床边去给唐逢春搭脉。   晏光搭脉与旁人不同,二指直探颈陷处。   姜百里一副了无生趣模样,失魂落魄立在一旁。   晏光看他一眼,未说话。   也是,观唐逢春面色,哪里还像是活人。   掌柜的却还未走,畏畏缩缩开口道:“客……客官,我看这位……额,这位客官似乎还有气……他这个……指头动了……”   姜百里双眼骤然回出些神采来,去看唐逢春。   晏光看他一眼,冷声道:“回神了便将他身上那股不伦不类内力收回去!”   “他……”姜百里开口道。   “没死。”晏光道,“只是也差得不远了。”   姜百里欣喜若狂,慌忙去唐逢春面前坐定,抬了他双掌正要将方才胡乱渡去的内力回渡,一掌却兀地被晏光拍开。   晏光将唐逢春一掌与自己一掌相抵,闭眼凝神聚气。   见姜百里不动便道:“愣着做什么!要给他收尸么!”   说罢再将眼闭了。   姜百里领会他意思,便只将一掌相抵,只觉自己方才渡入内力被渐渐自唐逢春掌中推出,纳回自己体内。   那边晏光将少林内派真气灌注。   世尊如来于八境之间入灭,非枯非荣,亦枯亦荣。   姜百里将内力尽收后便松手,晏光另出一手,将唐逢春另一只手啪地一抬,四掌相对,眉头紧蹙,自身浑厚真气流转,缓缓纳入唐逢春丹田之内。   良久,晏光将手松了,长出一口气。   唐逢春面上少许显出些血色来,身上也并非前时冰凉。   姜百里问道:“逢春他……”   “命吊着,毒逼不出来。”晏光道,“醒不醒看造化。”   姜百里双目仍红着,道:“谢……”   “我助姓唐的,要谢不是你谢。”晏光看他一眼道。   便起身将自己包袱向肩上一甩,问掌柜道:“可还有空房?”   掌柜眼见他二人方才这一回烟气缭绕来回,晓得定是些武林高手,忙道:“有,还有。”   晏光便道一句佛偈,大步走出去了。   掌柜便慌忙跟上为他引路,还不忘将姜百里唐逢春二人房门带上了。   姜百里缓过神来,摸一把脸去坐到唐逢春身边,唐逢春仍是不醒,便将他手握了,好歹此时有些暖意了,却仍是比寻常冷上几分。   姜百里便将唐逢春二手都握过来,捂在手里,想将他一双手都捂热了。   “怎么你从未告诉我,你中的什么毒?”姜百里一边捂他双手一边问道,“早便觉出我瞒你么?”   唐逢春自是不能答的,只静静睡着。   姜百里亦不是要他答,便自顾自慢慢说话。   “丁济确有其人。”姜百里道,“他是我父旧友,当日我那倒霉爹被围杀时,他亦在场……我寻到他时,他跪地求饶,痛哭流涕,便当我面自尽了。”   “那图……确是散出去了,只是我托李裹儿散的消息是明日,说来也怪……分明是江湖里杂事,那些人却偏偏更信朝廷消息。”姜百里道,“本想……你失了内力,我便能将你困住,有五层悲问抄足矣,也可暂保你平安无虞,未想到你……”   “唉。”姜百里道,“只瞒你这么两件,便落了满盘皆输。”   说罢去亲唐逢春一双干裂苍白嘴唇。   “今后定不会再瞒你了。”姜百里道,“担惊受怕只这一回便足了,你若是见我方才……想必要笑话我。”   唐逢春只无知觉昏睡,面上无悲无喜。   姜百里便拿手去抚一抚他鬓边白发。   “你这白发……是少年白么?”姜百里道,“或是为你阿辞白的?”   问完亦觉得可笑,便真笑了。   笑过再开口,姜百里整肃面目低声道:“逢春,若我死了,你可莫为我多添几根白发。”   傍晚时候,晏光填了肚子,便在屋里做晚课,今日的经越念越不顺,气急之下将佛珠拨得重了些,便整串哗啦一声撒了满地。   不知同谁怄气,晏光将一旁僧棍一震,佛珠登时散撞于四壁墙角,再弹出了满地纷扰之声。   有人叩门道:“晏光大师。”   “进!”晏光粗声道。   进来的是姜百里。   “你来做什么?”晏光横眉道。   “我来是有要事相托。”姜百里沉声道。   晏光经未念完,横竖念得不顺,遂将经本合了问:“什么事?”   “逢春不知何时醒。”姜百里道,“但我还有事要办,不得不抽身亲去一趟,望大师能替我照料他,若过三日我不回转,便烦大师替我送他去杭州第九宗处。”   晏光便道:“好。”   姜百里松一口气道:“那便谢过大师。”   “先说好。”晏光道,“姓唐的死或不死都未有定数,若是三日内他死了,我便将他就地埋了。”   姜百里皱一皱眉,片刻又展眉道:“逢春怕是不那么容易死的。”   晏光便道:“说不好。”   姜百里夜里去仍在唐逢春房里守着。   唐逢春一双手捂不暖,姜百里索性挤到床铺上去搂着他睡,不知唐逢春梦里有谁,也不望与他同梦了,这误会难解,却不知何时才可解。   姜百里是从未做过什么大梦的,本是孤身一人,繁华盛世里来去一遭,所想是不可全不在乎,报仇作一道,便将如何活再作一道,先报仇,再去讲生死。   了无牵挂的刀才快,刀一旦快了,便不需去管钝不钝了。   再去想少时,习武时候师父说他练得过勤,刀里戾气重。   与师兄弟一番比试总是不知点到为止,好几回险些便要了人命,罚了许多次亦不改,教也是教不好的。   本想着不过逐出师门罢,本就是捡来的,既无父母亦无亲眷,到底不过是孑然一身,这世间少有完满,待爹娘与乡里大仇都报了,今后是死是活,怎么去活,也非是要事,想也未去想过。   如今却是忍不住要想一想。   若他回得来,唐逢春再醒转来,带他去遍访名医也可,先将毒解了,叫唐逢春选一处,二人同寻常市井人一般做做小生意过活也好……银钱是不会短的。   再不济,若唐逢春未醒,便一辈子守着他,亦不是件为难事。   姜百里再凑过去亲一亲唐逢春耳侧:“……不知你若是醒了,肯不肯等我。”   怕便是怕唐逢春不肯等了。   若是唐逢春不愿等也罢,回头去寻他便是,姜百里晓得他常常心软,面上杀伐决断狠戾,铜墙铁壁下掩着一副好心肠。   想想不论是秦佩还是李裹儿,都是折在唐逢春这一副好心肠上,白白地将一片芳心暗许了。   做这许多年杀手刺客……姜百里笑一笑。   自己初时说唐门失了他可惜,此时想来也是说错。   “唐门失了你……是我幸事。”姜百里对唐逢春道。   第二日一早,姜百里便要走了。   临走前仍不放心,去寻晏光叮嘱,要照料好唐逢春,晏光道一句佛偈,也不愿多与他说话。   姜百里不晓得这大和尚是不是听进去了,奈何有求于人,亦不可急了眼。   只好再三请托一番,便出去了。   到客栈外牵马走三四里,姜百里抬头看一看,食指略曲伸到唇边,一声长哨。   足有数百人着一般武服自沙丘后鱼贯而出,到姜百里面前齐整站定。   姜百里道:“昨日折了多少人?”   “阁主,昨日死伤兄弟一共六十三人。”领头的赫然是那日客栈里见的丁济。   “现下还余多少人?”姜百里问。   “三百三十七。”领头的答道。   姜百里摸一摸身边马鬃,翻身上马道:“分三百人去设伏吧,余的三十七人跟我走,荆礼,那三百人交由你部署。”   那本叫做荆礼的领头人便道:“阁主,三百人设伏……”   姜百里便笑了:“三百人设伏有何不妥?礼尚往来罢了。”   荆礼便道:“是。”   将手一挥,连自己划出三百人,正要走时,姜百里却又道:“等等,还有一句。”   三百余人皆不动,听姜百里说话。   “兵不厌诈。”姜百里笑道,“记好了,这一招是阁主夫人教的。”      ☆、四十三   屠魔令上有名姓,姜百里也算是出人头地,到焦墟时所谓名门正派早已严阵以待。   姜百里身后领着三十余名万刃阁的弟兄,悠哉赶马而至,到前处站定,只余十丈不到。   “姜百里!你这魔头,竟真敢来么!”不知名姓一人立于前,喊道。   “怎么不敢……来的不是我姜百里,难不成还是令尊么?”姜百里道。   那人见他出言不逊,气得眉毛胡须都立起,怒道:“你!”   “未听清?”姜百里道,“便不重说了,姜某不占这个便宜。”   后有一人上前一步道:“这厮还带了许多帮手……”   前立那人冷笑一声:“姜百里,你这些帮手抵不过我各门各派几百名好手,识相的话,将悲问抄交出来,便给你留个全尸。   大言不惭。姜百里心道。   见姜百里不屑神色,那人气道:“你莫要敬酒不吃……”   “来迟了么?”姜百里不顾他,兀自笑道。   “不迟,不迟。”不知何处来的一句话。   姜百里看去,见一黑须老者自人群中走出,抬手止了方才与姜百里对答那人。   赫然是上回以二指断了他好好一把旧刀的高手。   “老先生,有缘。”姜百里亦不下马,张口道。   “唉,你们小辈,如今越来越无礼数。”那老者道,“既来了,便叫老拙打一个头阵罢。”   姜百里闻言笑道:“请前辈赐教。”   说罢单掌马背上一抵,腾身跃起,半空里握了双刀,直向那老者掠去。   老者仍不使兵器,只以双掌相抵,以劲运气,掌中反复,将姜百里一双弯刀锋芒全挡去,探手一抓,又抓住姜百里单手上一把刀背。   姜百里心中一惊,那老者忽然笑一笑,将手松了。   “功夫长进不少。”老者道。   姜百里皱一皱眉,双手弯刀侧转,刀身自臂上一滑,身形一瞬里消失无踪,下一刻便将刃口抵在老者脖颈。   前来的武林人士一阵骚动,正要冲上前来,姜百里刀锋偏一偏,设伏三百名弟子暗箭顷息而出,众人皆挥兵刃去抵,一时间众多死伤,再一刻,伏兵自沙丘中暴出,手持兵刃杀上前去,措手不及间,咫尺里血肉横飞,竟如两军交战,死伤枕藉。   两面各有所伤,姜百里人手与江湖各派混战一团。   那老者道:“早有准备?”   姜百里笑道:“是。”   说罢便要将刀横转来,被那老者一指按住刀尖。   “若是我那徒儿有你一半聪敏,也不见得落到如此下场。”老者笑道,“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姜百里闻言神情一动:“你是……”   “你父拜我为师……不知你是不是要叫我一声师祖。”那老者笑道,“唉,刀莫松,莫叫他们看出来了。”   姜百里便只好继续以刀刃相迫。   “现下你也有些出息,可这近千江湖好手,依你这些人马怕是敌不过,身上功力虽涨,却还生疏……我给你一物,保命用罢。”老者道。   “师祖。”姜百里这便改口。   “嗯,你比你爹懂得审时度势。”老者满意笑笑道,“在我腰带里,自己取……唉,转过去些,莫叫他们看到我送你东西。”   姜百里犹豫一刻。   “怎么,怕我害你?”老者道,“我程商作了一世老实人,最不会便是骗人,这一辈子也就收了你爹这一个徒儿……唉。”   姜百里便伸手到程商腰带里一摸,取出一只龙眼大小锦盒来。   “先收着罢。”程商笑一笑道,随即将姜百里握刀一手一把推出,自己向后飞出数丈,摔在地上。   “哎哟……这姜百里,太厉害,我不是他对手……老拙先告辞了!”说罢飞身使了轻功便走。   姜百里:“……”   武林正道大半与万刃阁人马战作一团,少有几人分心看这边情状,见到便当是姜百里将程老打退。   “姜百里魔功大成!快快将其除去,不然定当为祸苍生!”先前与他对答那人大喊道。   姜百里心里辩一句五成而已,哪来的大成。便纵身跃入混战之列。   有这悲问抄五成已是以一当十,姜百里双刀快如劈叶斩波,所过之处哀嚎不断,残肢横飞。   万刃阁人手也俱不是俗手,如此战来竟还可以多胜少,眼看便要压过。   卒然间哪里吼声震天,远处杀来上百人围兵,不知敌友。   姜百里知自己名声,此时到的定是敌非友,便喊道:“荆礼!”   荆礼不知何时杀至他身旁道:“阁主,足有两百余。”   姜百里咬牙道:“不管,杀。”   荆礼沉声应一句:“是”   便将手一挥,分出数十人去来路两侧伏击。   绊马索早便备好,自沙中一拉,杀来人马遭了暗算,折许多马匹人手,然赶至仍有百余。   姜百里已折了不少弟兄,与这武林正道死伤近有对半,各门各派俱混作一团,此时又来了这不知哪门哪派的帮手,更是寡不敌众。   方才是武林中正派突然遭了伏方寸大乱,此时战入酣时反倒头脑清醒不少,招式都忆起来了。   姜百里众人不知何时渐渐被逼至一处,且战且退,最后战作相围之势,只余数十人。   姜百里杀得红眼,面上溅了血,看来真如是个罗刹鬼。   “杀出去。”姜百里道。   身上亦有几处伤。   荆礼道:“阁主,恐怕……”   姜百里笑道:“那么便等死。”   说罢将刀身一立,纵身跃出,身形一闪,便不知何处了。   近处几人一瞬里颈血狂涌而出。   姜百里身形不定,神出鬼没,自那正道中转走,不时便又有数人痛叫倒地。   苦鏖里敌我俱损,姜百里渐渐不支,身形显出以利刃生生劈砍。   立时便有人大吼:“魔头已力有不支!杀了他!”   方才混战一群便立时刀头调转,向姜百里而来。   姜百里站定,横刀以待。   骤然听一声大叫道:“且慢!”   本是要杀上前来众人不知为何便停了手。   只见一人立于厮杀众人之外,隔空遥喊道:“姜百里,还认得我么?”   姜百里喊道:“我又看不见你面貌,怎么认得你?”   转眄间一人轻功自外掠进阵来,到姜百里面前站定。   “是你?”姜百里双眼眯一眯道。   “是。”良畴笑道,“我的人手来得及时,姜阁主可有大吃一惊?”   “你的人手?”姜百里道,“不是说偃云坊再不与此事?”   “如今坊主是我,旧主之令便不需听了。”良畴道。   “哦,那旧主去何处了?”姜百里摸一摸面上血迹,笑道。   “自是有好去处。”良畴笑答。   姜百里心里便有了计较。   “打个商量吧。”良畴道,“与其两败俱伤……你若将悲问抄交于我,便留你一条命。”   “不可啊!”   “这魔头杀人不眨眼!切不可放虎归山!”   人群里立时炸开了锅。   姜百里笑道:“这等好事?”   良畴道:“看在唐逢春面子上。”   “良畴小兄弟打得一手好算盘。”姜百里便笑道。   “那么姜阁主意下如何?”良畴道。   “只可惜悲问抄已毁。”姜百里笑道,“世上再无这害人东西。”   良畴一张脸面登时变得狰狞无比:“当真?”   “当真。”姜百里道。   “好……好……”良畴道,“那么世上见过悲问抄的只有你一人……”   姜百里将刀松一松,再握紧,冷眼看良畴这癫狂模样。   “活捉姜百里。”良畴沉声下令。   立时便有偃云坊上百弟子暴起,直向姜百里袭来。   姜百里双目怒睁,双刀交于身前,怒喝一声:“来!”   晏光待姜百里走,便照他所说,去唐逢春身旁守着,念一念经,不知什么经也混念,断去的一串佛珠暂且不去管它,便再取一串备的来用。   唐逢春仍未醒,气息倒是稳,看来一时半会儿亦不会死。   晏光说了全凭造化,唐逢春造化何处还不得而知,晏光念经不顾什么观鼻观眼,过一时竟打起瞌睡来。   却是被唐逢春叫醒的。   “大师……现在什么时辰?”唐逢春坐在床沿穿靴,面色仍苍白得很。   晏光见唐逢春醒了,虽讶异,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算一算时辰答他:“辰时未过。”   “姜百里人呢?”唐逢春起身道。   “说是办紧要事体。”晏光答,“一早走了。”   晏光声音洪亮,唐逢春方醒,被他震得耳边嗡嗡直响。   “可知他去何处?”唐逢春皱眉问道。   “不知。”晏光答,“你要去寻他?”   唐逢春略一沉吟,道:“是。”   晏光便道:“看他早上神色是决心赴死模样,姓唐的,你这模样连个下三流江湖客都打不过,要去同他殉情么?”   唐逢春:“……”   “好!”晏光忽而立起,僧棍一震笑道,“我同你一道去!”   唐逢春定定神道:“……若我去殉情,大师同去不妥吧。”   晏光道:“有什么不妥的!大不了你们殉情,我将你们一同埋了!”   唐逢春便笑道:“好,便托给大师了,莫忘了念往生咒。”   晏光便大笑道:“好说!”   唐逢春与晏光客栈里牵了马,十万火急赶去。   姜百里讲那些话他听了个完全,只是当时半死之身,连眼都无力睁,被姜百里哭号得心烦,本要说一句:“我还没死,你哭什么丧?”也只得作罢。   不知姜百里改了时日,地方是不是也换了一遭。   醒来时手脚还有些使不上力,内力全失滋味尝过一回,丹田里只余些晏光与他吊命的内息,浑身不自在,似是少手少脚一副模样。   骑到马上,连拉缰绳力道都使的不同。   如此滋味五年前自断手脚筋时受过一回,再领受一回,相较之下还比上回好些。   至少是算不得痛。   唐逢春纵马一路飞驰,晏光随行在后。   二人赶得急,只远不及唐逢春心中急迫。   姜百里……得了我内力便撑得久些,莫叫我到了只看你尸首。   如此一想,唐逢春便一甩马鞭,再将马催得快些。      ☆、四十四      武林正道到底还要摆一摆正道的架势,见偃云坊不管不顾去抢夺悲问抄,竟有人大叫道:“莫让偃云坊得了手!”   姜百里晓得他们不会这么好心,果不其然片刻便有人接道:“抢在偃云坊前活捉姜百里!”   荆礼算是忠心耿耿,见姜百里受围便飞身跃来要助他,半途却被人劫了,生生砍下一条手臂。   姜百里暗道一声不自量力,身形一闪,便又匿了。   姜百里甫一失了踪影,数百名武林各派高手与偃云坊人马同没头苍蝇一般,只好找万刃阁人手撒气,本就是刀枪无眼,姜百里可以安排自己人手着不同武服,混战里误伤不少,占足了便宜。   良畴不知何时退了,几名高手护在周围,立在一旁看戏。   此时便是真有一出瓮中捉鳖了,这姜百里如今势单力薄,悲问抄便已是他囊中之物,借此机会还可除去不少江湖里排得上名号的高手,一举不知多少得,正是得意时候。   猛然间风云突变,身旁几名好手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利刃割喉,血溅三尺。   姜百里身形显出,良畴倒吸一口气,飞身掠起便躲,姜百里嘴角挑一挑,一把弯刀脱手打出,自空中旋过几旋,直向良畴钉去。   良畴虽内力不济,身法却轻巧,将姜百里打来飞刀躲了,怒叫道:“姜百里在这里!你们是瞎了吗!”   那边乱作一团,听到良畴叫声,又乌泱泱赶向这边。   姜百里见势不好便撒出一把黄沙去将头几个赶来的迷了眼,再一闪匿了身形。   良畴左顾右看,怕姜百里何时出来暗算他,大骂道:“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   唔,不是说我魔头么……姜百里暗自想到,随手自混乱里偷了一双刀来,将自己手里余的单刀丢了。   这良畴杀或不杀姜百里心里仍未有定,方才他说看在唐逢春面子上,唐逢春给过他什么面子?   姜百里仍在想这一问该与不该,良畴咬牙怒道:“看足印!姜百里在那边!”   这一拨人给他指挥来指挥去,越走越乱。   姜百里身形终于隐不住,此时万刃阁也剩不了多少人了,便连荆礼也殁了。   “姜百里,你手下所剩无几,劝你识相些,乖乖……”良畴话喊到一半断了。   正是姜百里一声:“闭嘴。”   此时手脚都忙个不停,一双刚取来的刀使得不顺手,心烦得很,还要耳边听良畴这般陈词滥调。   杀人魔头若是乖乖降了,还做什么魔头。   良畴恨得牙痒痒,只恨不得不能下令杀他,只可催道:“废物!这么多人捉一个都捉不到么!”   姜百里五层悲问抄神功在身,身法招式早已不同往日,一双弯刀招招使得出神入化,良畴细看之下便更是深信悲问抄神迹,非要到手不可。   姜百里双刀抵得了四手却抵不了十几二十手,双刀横挡出数十招,身侧稍有不慎便被利剑刺伤,一怒之下将那人整颗头颅斩下。   想来砍人脖颈留一层皮,姜百里此时才叹道一把好刀杀起人来也利落。   但这利落也不是全然,本是骨血磨一磨,利落了反叫他们少受些苦,实在非他所愿。   腰侧被刺了一剑,再挡招,肩头兀地被一根长锏刺穿,姜百里怒吼一声将长锏生生折断,周身气劲自双足踏立处荡开,底子差些的,当即便被震伤肺腑,倒地而亡。   姜百里这一震,再抬眼,深邃双眼反而澄澈,眸里如星河浩瀚,又蕴汇浩荡之气。   第六层。   姜百里这一日千里的进境,不想全是险境里逼出来。   自己还来不及好笑,未伤的许多人又杀上前来。   余的有几人面露惧色,转身拔腿边跑。   姜百里见打头阵的几名,笑一笑,理也不理,飞身跃起,轻功直追那几个要逃的,刹那间双刃狂卷,齐刷刷的一排人头,尸身这才扑通扑通接连倒下来。   本是要活捉他的那些偃云坊高手与武林正道,甚至是姜百里自己人手,都惊惧得不敢上前。   姜百里将自己手上双刀看了又看,忽仰首大笑不止,笑得弓腰含背,眼里都溢出泪来。   不知何事这般好笑,但在场的除姜百里外,听了这笑声却只是怕,没来由的怕。   良畴也给他这中了邪一般的模样慑住,张了张口,却连声响都未发出。   他不发,却有人发了。   “姜百里!”忽有一人大叫道。   姜百里止了大笑,抬首看去。   是唐逢春与晏光。   唐逢春勒马,扫一眼便晓得形势不妙,不敢近姜百里身。   “姜百里?”唐逢春下马,再道一句。   姜百里不答,一双眼紧盯着他,昔日唐逢春看出的些许青如靛此时却全变了墨黑。   唐逢春惊疑不定,实在不敢迈步。   待这二人对视一会儿,良畴终于回神,大叫道:“捉不到姜百里,捉了这人一样可以逼出悲问抄来!”   人群一阵骚乱,不少人握紧了兵刃,打量这方才赶至的不速之客,不知他底细如何,还是小心为妙。   唐逢春眉头皱一皱,袖中暗器已备了全数,只是他此时内力……不说也罢。   谁知姜百里忽然道:“谁敢?”   此话一出,方迈出一步的又把步子收了回去。   姜百里向唐逢春笑一笑:“逢春,你醒了?”   唐逢春松一口气:“未走火入魔?方才做什么样子……”   良畴恨得发急,连声音都变了变,尖锐叫道:“愣着做什么?他们三个人,难不成还能打赢你们几百人不成!”   人群里有清醒的便道:“他娘的,小子,有本事便自己上!”   良畴怒道:“偃云坊弟子听令!活捉唐逢春!”   霎时间上百人影飞窜出来,直取唐逢春。   唐逢春身手还在,少了内力稍有所滞,暗器出手仍是无碍的,顷刻间便是漫天暴雨梨花,毒镖化作数道幽光,触到皮肉有如裂帛之声。   再出手数十枚铁丸,唐逢春抓了姜百里道:“快躲。”   二人轻身纵出数丈,那铁丸与空中炸开,射出千百细如牛毫毒针来,哀嚎不绝于耳。   “哪里来的恶人,手段如此阴毒!”江湖正派里有人道。   “这人没有内力!”又有人道。   唐逢春暗道不妙,这群仁人志士旋踵间便全有了气力一般,直杀上前来,要捉唐逢春立功。   姜百里与唐逢春背身而立,被所谓江湖豪杰团团围住。   “交出悲问抄!”   “饶你们一条全尸!”   “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不断有人喊叫,唐逢春给人看出内力不济,多少人便将主意打到他身上,方才良畴道捉了唐逢春一样可得悲问抄,那么想来捉了他,待悲问抄得手,再杀也不迟。   “姜百里。”唐逢春道。   “嗯。”姜百里应他。   “一夫当关……”唐逢春长叹一口气道。   姜百里便笑了。   双刀乒地一声相抵再作分,如陨似雷,霎时间疾取数人。   “万夫莫开!”姜百里喝道。   刹那间,唐逢春所布机关毒刹炸开,漫天沙尘与血雨相和,哀声遍野。   “姜百里!”唐逢春突然叫道,轻功纵去。   良畴早布奇阵,满目沙尘中姜百里遭几人暗算,连中数刀。   唐逢春人未到,几人人头已落地,姜百里一手将弯刀□□沙中,半跪支撑。   姜百里将身一动,唐逢春伸手搀住他一臂。   见姜百里中伏,数十人便又要趁机上前,猝然间“咚”地一声,是晏光僧棍。   “让小僧会一会你们!”晏光话语声响彻云霄,千斤坠功夫轰然落地,将人震出余尺。   本是对付唐逢春与姜百里两个,这会儿又来一个身手不凡的大和尚,江湖好手自是不惧,这以一当百的本事,怕这和尚还未有。   唐逢春便趁着小隙去查姜百里伤势。   姜百里浑身浴血,分不出是他自己的还是不相干人的,唐逢春粗略数一数伤处,大大小小十数,血流不止。   晏光手持僧棍,于百人中力战,然……以一当百,且是上百高手,确是无人有这本事的。   僧棍足碎数十人大好头颅,黄白脑浆同血肉混于一处,看一眼便要作呕。   晏光亦受了不少伤。   只唐逢春一时未察间,忽有一柄□□自晏光身后当胸穿透。   晏光低头一看,口中吐出血来。   “啊!”晏光一声巨喝穿云裂石一般,“姓唐的!欠你一条命小僧还了!”   说罢握住胸前透出□□枪头,鼻里出一声,竟将身横来一转,直将握枪之人自后横扫出去,内劲震碎肺腑,当即便死了。   “晏光大师!”唐逢春叫道。   晏光何等人,胸前□□透出,僧棍仍在手里,手臂筋肉虬结,青筋暴出,粗大手掌将僧棍再握地三分一寸。将手一挡,是叫唐逢春莫动。   便是带着这柄□□连杀十数人,大吼道:“痛快!”   始终是力所不逮,再一刻,数把尖兵利器透体而出。   晏光僧棍在沙中莽劲一震,将人尽数震开,倒地筋脉尽断而死。   僧棍便松了。   晏光双膝重重跪进沙中,利兵穿身,垂头道一句:“……阿弥陀佛……青青,小僧来者……”   气息尽了。   晏光大师圆寂于此。唐逢春默念一句阿弥陀佛。   晏光所学佛礼不知万千而一。唐逢春只记得佛说诸行尽无常,缘生法皆灭。   本不惮求生而行,何忌往生和合。晏光此行便不为寻生走,不知极乐世界见他口中青青又如何。   唐逢春将姜百里扶起来,方寸地里尸横遍野,满目又是疮痍。   正要走时,忽听细细笑声传来。   “哈哈……哈哈哈……”   唐逢春暗器于袖中所剩无多,向发声处看去。   竟是良畴。   哪里半点见方才点令豪杰模样,落魄伏于黄沙中,面目扭曲,笑得毛骨悚然。   “唐逢春……”良畴道。   唐逢春索性不理他,问姜百里道:“还可走?”   姜百里被他扶着,血流得多了,只好低声答:“走是能走,只好烦劳扶一程。”   “唐逢春,你可还记得我。”良畴不死心,再开口道。   被他扰得不耐烦,唐逢春道:“记得,如何?受你几针还要报你的恩么?”   良畴又细声笑起来,慢慢坐在地上,侘傺道:“你不记得……你不记得万花谷仲寿平么……”   唐逢春神色变一变:“你……”   “我自当年气海受损,内功修为再无进境,成废人一个,满以为……满以为凭这悲问抄可再造经脉,重得内力修为……我如此一个废人,若不是弓卿黄羊任人……”良畴苦笑道。   “你却将偃云坊主杀之而自取。”唐逢春冷声道,“我当年也曾可惜你一身抱负……如今却是你自掘坟墓。”   “你怎能懂我。”良畴不知是哭是笑,摇头道,“逢春啊……你我相交数年,不过换副脸面你便认不出了,想来也是……”   “你性情大变,我自然是认不出的。”唐逢春道,“看在昔年……不杀你,走罢。”   良畴忽然又大笑起来,道:“不杀我?我如此活来与死何异!”   双目里尽是怨憎,若说世上真有恶鬼,怕便是这副模样。   “唐逢春……你不杀我……”良畴缓缓道,“我却要杀你!”   说罢忽自手中打来数支细针,唐逢春一手搀姜百里,又无内力相继,躲闪不及,眼看便要被这暗招所伤。   姜百里却猛然将身一转,正挡在唐逢春身前,数针尽没背脊。   唐逢春眼见姜百里渐渐失力跪倒,扶也扶不住,竟是只来得及伸手凭空捞一把。      ☆、四十五   唐逢春抓着姜百里一条手臂,姜百里倒下去也挡不住,腿脚反应快一步,一脚跪地,另一脚支着,将姜百里半身架住。   “仲寿平!”唐逢春看向良畴道,“解药在哪里?”   “你自己的毒还未解,还担心他?”良畴道。   “交出来。”唐逢春一手将姜百里脖颈托着,沉声道。   良畴于是又大笑起来:“没有悲问抄……”   “你将解药交出来,我给你悲问抄。”唐逢春道。   “旧友相见……浓酒几盅……”良畴笑道,“本以为我二人交情你我共知,却还是你不知我我不知你……唐逢春,我纵使再不知你,也看得出你此时哄骗情状。”   唐逢春道:“悲问抄在我手里,你信是不信?”   “你急了?”良畴道,“那好,你取出来给我看一看,我便信,解药自当双手奉上。”   唐逢春沉默不语,探手入怀。   良畴面上带笑,狼狈坐在沙中,从来是不簪不髻一头散发,此时更显他脸面瘦削几分。   唐逢春又将手拿出来了:“你自己过来取。”   良畴道:“好。”   当真站起来,向唐逢春那处走去。   方弯下腰来,唐逢春一手忽出,掐住良畴脖颈道:“解药给我。”   良畴便又笑了。   未说话,嘴角溢出血来。   唐逢春心中一惊,单手二指如电,疾取良畴几处保命要穴。   良畴挥手挡下:“唐逢春,凭我心思,论谋略你不是我对手,只是输在……”   唐逢春道:“你想死?”   “什么想不想的……”良畴颓坐在地,“就要死了,算是我临死前助你……你可知这姜百里心计颇重,连那屠魔令都是他自己发的,你于他那处讨不得好……”   “他便是十恶不赦,也轮不到你助我。”唐逢春道,“我再问一遍,解药在何处,针上什么毒?”   “青山尽。”良畴叹道,“随你罢,毒,我解不了。”   说罢遽然咳起来,口中呕出许多血,将袍子沾得斑斑驳驳一片。   唐逢春又要伸手保他命穴,良畴却出手自催血脉行气,还笑一笑,瞬顷毒发,便阖了眼。   良畴一死,更不知何处去寻解药,什么青山尽,唐逢春二十余年来从未听过,怕是良畴自己取的毒。   唐逢春将姜百里小心在沙地上放平,去良畴身上寻解药。   可藏的地方全摸了一通,一无所获。   又回去看姜百里,幸而还未断气。   与其与他杵在这里等死,不如去沙镇里寻大夫。   与晏光二人骑来的马疲了,方才打斗时候又受惊,早不知跑去何处,唐逢春思索片刻,蹲下身去反手拉姜百里一条胳膊,猛一使力,便将姜百里背起来。   沙里路本就不好走,唐逢春轻功受内力所制,再背一个意识全无的姜百里,唐逢春一脚深一脚浅走得吃力,却还要时不时探姜百里鼻息脉象,怕有一个急变。   唐逢春断路可为人师,此时行路艰辛,算一算要去驿站寻马,再驾马去沙镇反倒快些。   走了不知多少里,姜百里忽然自背后□□一声。   唐逢春听他出声,亦不停下探他,只问:“醒了?”   姜百里嗯一声,听来疲惫之极。   “既然醒了,就莫睡了,再睡就怕是死了。”唐逢春道。   姜百里道:“好。”   听他气音便晓得还笑了一笑。   “到前面驿站,寻一匹马,去沙镇找个大夫看看……”唐逢春道。   “逢春,油尽灯枯……寻常事……”姜百里道,“你也不必……”   唐逢春半晌再开口:“走一段是一段吧。”   姜百里便只是答:“好。”   唐逢春便只背着姜百里在这茫茫漠里走。   向北面,越走越冷,本以为地利不和不过如此,不想又惹了天时。   大漠久旱,忽然淅淅沥沥下了几滴雨,渐渐大一些,将二人头发衣物都淋得半湿,姜百里咳嗽两声。   “莫要得了伤寒病了。”唐逢春道。   “好。”姜百里仍笑答一个字。   再走片刻,姜百里不出声,唐逢春不想停下来探他,道:“姜百里?”   姜百里便应他:“嗯。”   “当年你乡人罹难……是不是亦下了这么一场雨?”唐逢春问道。   姜百里未答。   “你说是老天相佑。”唐逢春道,“老天佑你那么一回,便下一场雨,此时再下一场,你怕是又要交运。”   姜百里仍是不答,连气息都不闻了。   唐逢春闭一闭眼,将姜百里向下滑的身子再托起来一些,背着他向前走。   漠里雨落得不久,一会儿便停了。   唐逢春平武靴踩在湿沙里,一步便要顿一顿。   说是雨停了,二人头发梢滴下水来,啪嗒打在沙里,待这头发梢的水滴尽了,又是啪嗒一声,不知何处掉的一滴咸水落到靴前,被唐逢春一脚踏过去。   “……哭了?”姜百里忽然又出声,比之方才又轻了许多,“累狠了……不当心睡过去了。”   唐逢春停了停,道:“姜百里。”   “嗯。”姜百里道。   唐逢春便道:“若是你死了,我便把你与我亡妻埋在一处吧,也好做个邻居。”   姜百里于是又笑了,吃力道:“不好吧相公……争风吃醋……非我可为啊……”   唐逢春便笑一笑:“莫再睡了。”   姜百里道:“嗯。”   答应得好,唐逢春再说话,却是当真不应了。   “驿站要到了。”唐逢春低声道。   姜百里伏在他背上,身上刀口渗出血来,将唐逢春后背衣服都浸得湿一片,再遇了雨水,便辨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雨。   “油尽灯枯寻常事。”唐逢春道。   背上姜百里不知为何又重许多,唐逢春脚步有些踉跄,仍向前走。   方才流过一滴泪,唐逢春面上此时只有汗了,背个人去驿站本于他不是难事,此时功力不复,真当同下三流江湖客无甚分别。   唐逢春咬牙解了腰带,将姜百里与自己紧紧绑在一处,身上余的都丢了,只两个人,一个背着另一个,在漫漫黄沙里走。   想来也怪,若是一旦自己定了主意要同谁共度此生,便要眼见着这人死在面前。   老天给他两回,他次次都应了。   当日里他半开玩笑一句命里克妻难不成是条灵卦,不该做刺客,当年便该去做个批命的道士。   终于到了驿站,唐逢春疲得极了,道一句:“牵匹马来,再给我一碗茶。”   一见血淋淋两个人,一旁茶桌忽然啊地一声。   唐逢春转头看去,竟是扶州城里所遇那万花杏林小弟子江闻。   不及多想,唐逢春起身一步直走,邻桌里捉了江闻,一手握他衣领,道:“帮我救个人。”   江闻给他吓得抖如筛糠,道:“我我我我……”   “救他。”唐逢春指一指被他摆伏在桌旁不知死活的姜百里。   “我……我……我先看看……”江闻吓得六神无主,道。   走到姜百里身旁,小心翼翼搭脉探息,江闻瞪着一双眼,抬头看看唐逢春。   “还活着么?”唐逢春问道。   “……活……活着。”江闻道。   唐逢春似是松一口气:“那劳烦小兄弟了。”   江闻心里却是叫冤,本是不想掺和江湖里那一档子烂事才与门人走散,此时却给他碰到了这种江湖里俗称的活鬼,真是躲什么来什么,何况自己与这二人素不相识……   江闻福至心灵,转头道:“我凭什么救他?我与你们素不相识,若我救了他你要我性命怎么办?”   唐逢春皱一皱眉:“只管救便是,不会要你性命。”   江闻本就未见过大风浪,此时乱方寸,来回也只能说素不相识四个字。   唐逢春听得烦了,一把捉住江闻手臂,自他袖口撕下一片布来,将自己半张面目遮了,又拿手遮了眉,只露出一双眼来。   唐逢春道:“小兄弟当真不认得我了?扶州城里还要多谢你赠药,怎么说是素不相识呢。”   江闻下巴一时合不上,张着嘴,口里只有:“你你你你你……”   唐逢春笑一声,将那残布丢到一旁,道:“救人吧。”   江闻欲哭无泪,看自己方才被扯过的袖口,心想道这下当真是断袖了。   到底还是行医的,人命关天,再是个骇怪也要压下去,唐逢春这副模样开口请托,他便也不得不出手。   江闻本是这一代弟子里头角峥嵘的一个,手下功夫虽还不说是起死回生,也可说是着手成春,伤处皆是皮外伤,可江闻细探之下却瞧不出姜百里中的什么毒,便问道:“他中的这毒……”   唐逢春道:“叫青山尽。”   江闻道:“……这便不妙了,我也未听过……毒已透体……”   唐逢春皱眉不语。   江闻道:“你……那个,来帮把手,帮我将他上身衣物除了,毒自背心入体,看看能逼出多少。”   唐逢春便点点头,去助他。   江闻小心将姜百里背后细针一根根取了,再将这细针仔细查了,咦一声道:“这不是我万花谷的……”   “与你门人无关。”唐逢春道。   江闻虽不信他,却也不敢说什么。   “不……不如先将这位大侠平躺……”江闻道。   将姜百里挪一步,忽然自他腰间小囊里骨碌滚出一只龙眼大小锦盒来。   正滚到江闻脚下,江闻弯腰探手捡了,见着小盒模样奇异,便忍不住二指一扣,打开了。   “啊这是……”江闻蓦然大叫道。   “什么?”唐逢春道。   “这……这……济……济佗丹……”江闻结巴道,“传说能解百毒的灵药。”   “你怎知这便是那济佗丹?”唐逢春道。   “自然是辩得出,此丹初闻有异香,而后无味,色如金铁,需以……”   “需以什么?”唐逢春问道。   “需以心血养之……”江闻将小盒交到唐逢春手里。   小小一只锦盒里,竟是血里泡着一枚半指甲盖大小的丸药。   济佗丹,不知姜百里何处得来的这东西……又是何时得来的。   老天当真助他。   “且不论真假……”唐逢春叹道,“给他服下吧。”   说罢自锦盒内取了那丸药,将姜百里头颈托起。   “等等。”江闻忽又出声。   唐逢春手一顿,问道:“怎么?”   江闻道:“……或是我多口舌,但我看出你亦中了毒……”   唐逢春笑一笑道:“是啊。”   便将这丸药给姜百里灌进去了,又在他喉头催一催,见他咽下了才放心。   “我身上的毒,小兄弟可能解?”唐逢春起身笑问道。   江闻看看他,耳根竟又有些泛红,支支吾吾答:“……我……试一试吧……”   “有劳了。”唐逢春笑道。      ☆、完结   这济佗丹似是确有奇用,姜百里醒来时便见到唐逢春……裸着半身,一个不知哪儿来的万花弟子红着一张脸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怎么他还未死,唐逢春便有再娶的势头么?   “逢春?”姜百里道。   唐逢春闻声转头看他,不冷不热问一句:“又醒了?”   姜百里从地上爬起来,动一动手脚,伤处也都上过药,浑身上下反倒没一处不爽利,拍一拍身上尘土道:“……醒了。”   唐逢春便笑一笑:“醒了就好。”   姜百里看清了,才知道这万花弟子是在给唐逢春施针。   这针施得不轻松,万花弟子满头是汗。   姜百里便也识相,不多说话,自己到一边去坐着。   分明是中了毒针,毒性发作极快,唐逢春将他背了一路……怎么这会儿却反倒无碍了。   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索性一会儿再问。   待施针毕了,那江闻正要说什么,被唐逢春止了。   江闻看一看一旁姜百里心里明白几分,便道:“那我去……给你开张方子。”   这脸还红着,便到一旁桌上去真从包袱里取纸笔,舔一舔笔,便压了腕写字。   姜百里与唐逢春坐在一处,问道:“这位是……”   唐逢春把衣服穿好,整一整才开口:“江闻,不记得了?”   姜百里便想起来了:“扶州城里……”   唐逢春答:“对。”   姜百里单眉挑一挑,饶有兴味地转头看一看这江闻。   “他晓得你就是……”   “方才晓得的。”唐逢春道。   “这不会也是个好龙阳的罢?”姜百里问道。   唐逢春似笑非笑看他:“你怕什么?”   姜百里便一本正经道:“怕给人横刀夺爱。”   姜百里横刀夺爱四个字刚说完,江闻将那方子折了折,成一个小方块儿,递到唐逢春手里。   唐逢春手里捏了这方子,道一声谢。   江闻似是还想说什么,最终唉地叹了一声,道:“那……在下告辞了。”   脸盘儿仍是红的,走到一旁去牵了自己的马便走了。   姜百里便道:“我不是中毒了么,他治的?”   唐逢春看看他,笑道:“怎么不猜是我救的?”   姜百里大惊小怪道:“那你救我不止两命,如何是好?”   唐逢春把早放凉的一碗茶饮尽了道:“以身相许吧。”   姜百里便凑过去压着唐逢春后脑不住亲,唇舌交缠里囫囵说一句好。   唐逢春也不怕人看,也同他胡闹亲吻,驿站里驿卒看得傻眼,手里一个茶碗啪嚓落地,沙地里出不了平安,捡起来再擦擦,自己倒一碗茶咕咚咕咚灌下去。   姜百里看了眼这驿卒,亲完了在唐逢春面上拇指抚一抚,唐逢春与他对看着,想一想年岁消长,许多事问了也未必有用。   “仇也报了。”唐逢春道,“想去中原么,说好带你去趟蜀中。”   “嗯。”姜百里道,“去过蜀中还去别处么?”   唐逢春便笑:“去。”   姜百里起身去牵马,唐逢春掏了几枚铜板压在桌上,便也起身跟着姜百里一起骑马走了。   驿卒去桌上取了铜板,却见那小小几枚铜板下压着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   正是江闻给唐逢春那张方子,上面写着毒行周身不净,施针镇之五脉六穴,今后切忌动武,切记切记。   驿卒本不识字,看一眼纸上没画儿,便随手揉作一团扔了。   万顷黄沙里火伞高张,骑马的二人慢悠悠地走着,炎炎火日当天,烁石流金之际,这漠里连天的厮杀苦鏖与旧愁新恨全灼成了飞灰,给贴地的打卷风儿一吹,当空四散了。   唐逢春带姜百里回了恭州,头一件便是去拜祭卫辞。   正走着,唐逢春忽而站着不动了,姜百里便问:“要到了?”   唐逢春道:“要到了。”   再叹一口气迈步:“走吧。”   姜百里便跟上他。   本以为这墓前定是齐整清爽,不想却是杂草丛生,连碑上刻的什么字都几乎看不清。   姜百里退一步,眯着眼仔细瞧,认上头的字,一个个念出来“爱子……唐……诚……”   便不念了。   原是未出世的儿子同母亲俱在一处,本是连名字都起好的。   唐逢春低头将墓前杂草用手全拔了,在将碑上灰土用手和袖口抹一抹,字迹才看得清了。   “阿辞……”唐逢春唤一句,便直直跪下。   姜百里不去扶,也不走近,只在一旁看着。   “除眼见你下葬外我反倒一次都未到此处来看你过……”唐逢春道,“非是不能,是不敢,阿辞,是我负你。”   说罢重重磕一个头。   “不想头回来便是如此情景。”   再是重重的一个响头。   “本应带你回江南去,累了你长眠客乡。”   再低头叩首。   唐逢春不知说了多少句,只是如此,说一句便磕一次头,次次是叩得作响。自认是做了负心人,亏欠有二十分,见了不知从何说起,平日里话语是寸毫不差,到墓前是前言与后语不知何处。   只好对薄土石碑叩首,尸身于棺木中静受他大礼。   姜百里不阻不拦,待唐逢春起身,问道:“好些了?”   唐逢春摸一摸额上叩出血来,道:“没有。”   姜百里便捏一捏他手,再松开,兀自走到那石碑前恭敬行一礼,虽不跪拜不叩首,面上是肃穆严正。   “便放心安息罢,定将他照顾得妥帖。”姜百里低声道。   唐逢春一旁看着,便笑了笑。   走时姜百里贴在唐逢春身旁不肯让,唐逢春被他挤着肩,让开一些却又被姜百里贴上来,两回后便随他去了。   姜百里得寸进尺,去抓他的手,二人十指相扣,唐逢春侧头看一看他,姜百里又趁机去他唇上啄一记,道:“方才应了,要将你照顾妥帖。”   “阿辞温良,想来你不认账也不敢对你做什么。”唐逢春嘲道。   “怎敢欺她良善。”姜百里笑眯眯道,“也不舍得叫你再有半分不称意了。”   唐逢春笑一笑,道:“去趟杭州吧,第九老爷得了孙儿,送份贺礼去。”   姜百里问道:“送什么?”   唐逢春想一想答:“到杭州再去买吧,你出银钱,我选贺礼。”   姜百里便笑道:“好。”   仲秋,杭州城里正是青黄相接时候,不至于满目枯桠,还有些许黄花立枝头。   “春日里杭州有柳絮。”唐逢春道,“还是现下好些。”   姜百里同他一道走着,二人一身平常打扮,姜百里却带一双刀,这么一来便还是要给人看出是个武夫。   “府里我们进得去么?”姜百里问道。   唐逢春道:“说不好。”   唐逢春选一座珊瑚,叫姜百里捧着,做客便要显眼些,难为第九宗府上养一个闲人数年,送个贵重东西不为过。   姜百里混充苦劳力,捧着贺礼同他一路到第九宗府邸。   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第九宗立在门口迎客,姜百里看了片刻才晓得哪里看着怪,竟是粘了束不伦不类的胡子。   唐逢春胳膊肘撞一撞姜百里,道:“这便是进得去了。”   说罢上前一步道:“恭喜第九少爷喜得麟儿啊。”   第九宗方笑应一句多谢,猛然间见了唐逢春脸面,一双大眼仿佛要瞪得落地:“唐大哥!”   唐逢春忙道:“哎,莫要在大门口红眼,进去说话罢。”   第九宗连客都不迎了,将唐逢春拉进去,风风火火叫人看茶,边走边问道:“我当你死了……姜百里呢?”   “……承蒙挂心。”姜百里跟在他们身后,艰难自珊瑚后露了半张脸。   第九宗大笑道:“呀,我还以为是唐大哥带的小厮……快把这东西接了!多上一盏茶!”   姜百里手中松快了,三人到堂里坐下,第九宗问东问西,还是叹几句无恙便好无恙便好,只说到晏光,沉默一阵。   叫下人去同郭霖说了,如今郭霖是第九家少奶奶,礼数更多一些,过一时才道,四人一道谈天说笑,正仿佛扶州城一围里那一场兄友弟恭的戏。   唐逢春道:“阿宗,你爹娘仍是……”   第九宗微微一怔,便笑道:“是啊,第九家一脉单传,到我这一辈却……罢了,不过是给他们做一世儿子,哪有什么好计较的。”   “你第九家家大业大,只是苦了你了。”唐逢春道。   第九宗笑一笑答:“不说这个,看我儿子么?”   唐逢春便道:“正是想问这个,哪里来的儿子?”   “府里的丫头和人私通有了身子,生了不敢认,索性我领了当亲儿子养。”第九宗满不在乎道。   说着奶娘便抱着小少爷到厅里来了。   第九宗上前去接了抱着到唐逢春面前道:“小孩子看不出好看难看来,喏,要抱抱么?”   唐逢春不动声色向后退一些笑道:“免了吧。”   第九宗便笑他胆小,到郭霖身边去,郭霖伸手,自然地接了小儿,手臂微微晃一晃,小孩儿眨着眼转头东看西看。   姜百里看他们和乐模样,再看一看唐逢春看那小儿面色,笑着喝一口茶。   忽然院里一阵喧嚷,第九宗皱一皱眉起身,郭霖将小娃儿交到奶娘手里,四人都去后院看。   邢雷站在假山上,手里拿一根不知何处折的树枝,大叫道:“我要学剑!我要学轻功!别拦着我!我去找爹!”   几个下人站在边上急得要哭,一迭声地喊着小少爷诶小祖宗诶您快下来吧。   第九宗走到后院怒道:“邢雷!你给我下来!”   邢雷被她一吼震得愣了,眼睛眨一眨。   姜百里赶紧捂了耳朵道:“完了完了……”   唐逢春不明所以地看看他。   忽然之间,“哇”地一声哭号冲天而起,邢雷蹲在假山上大哭。   第九宗:“……”   只好同郭霖走过去,好说歹说把他哄下来。   邢雷抱住第九宗的大腿哭得要断气。   “好好好……是爹错了,爹不该对你发火……”第九宗哄道。   郭霖蹲下来摸一摸邢雷头发道:“你爹脾气暴,来,娘抱一抱。”   第九宗怒道:“不准!”   郭霖道:“莫管她……来不哭了……”   说着将扑到她怀里的邢雷抱着轻轻拍后背。   第九宗摇头道:“……宠子不发啊。”   邢雷抽抽噎噎道:“我要学剑。”   郭霖道:“好,明天让阿宗……让你爹教你。”   邢雷强忍欢喜,继续装相抽噎道:“我要学轻功。”   郭霖道:“好,明天娘教你。”   邢雷大叫:“娘真好!”   说罢在郭霖面上吧嗒亲一口,立刻被第九宗提着领子揪走。   “像什么话!先给我把今天的字练完了!回书房去!”第九宗道。   邢雷得了郭霖护着,扮个鬼脸一溜烟跑回书房去。   姜百里和唐逢春忍了半天,终于大笑出声。   第九宗怕是遇着对手了。   然郭霖见第九宗一张臭脸,便也去拉一拉她手道:“跟小孩子吃什么醋。”   第九宗垮着脸看郭霖,郭霖只好去她面上亲一记道:“府里这么多人看着。”   第九少爷于是心满意足重整威仪。   唐逢春便笑着摇一摇头,如此这般,亦不算是过得苦罢。   做客无多少时辰,二人便告辞,第九宗要留他们住一阵,唐逢春便推辞道:“改日吧。”   只好作罢。   临走时少爷少奶奶亲自出来送行,给姜百里与唐逢春牵两匹好马,挥一挥手作别。   唐逢春与姜百里还是回了恭州,唐家堡传书要唐逢春回去教唐门弟子习武,唐逢春本推说一身功夫全废,动不得武,可到底禁不住师兄弟轮番书信来劝,还是去外堡寻地方住下了,偶尔去武场指点一二,自己便不动手了。   论本门武学中正意,唐逢春仍是少有人及,习武到难处无进境了,许多弟子还是愿意去寻唐逢春指点。   唐逢春不管教只管指点,自然是看来性情比他们师父都温和,现在弟子辈分都要喊他师叔,小弟子们叫得亲热便喊逢春师叔。   恭州落一场薄雪,零散几片下来便止了,唐逢春将窗关了,把阿宗的信拆了。   姜百里像一只大熊一般裹着被褥挤过来,手一张,一把将唐逢春也裹进被褥里。   唐逢春:“……”   “暖和么?”姜百里邀功似地问他,“方才便焐着。”   唐逢春失了内力,到冬日里受不住冷,姜百里恰相反,得六层神功,每日都热得能在雪地里打滚。   “怎么不穿衣服?”唐逢春道。   “裹在被里穿什么衣服。”姜百里说着去拱他,那物立着,顶在唐逢春腰侧。   唐逢春道:“我刚拆了信。”   “看什么信。”姜百里一把将唐逢春手里的信丢到一边,便把唐逢春按在床上亲。   今日不出门,唐逢春随他去。   等唐逢春衣服被姜百里剥得差不了多少,二人都渐入佳境时,门忽然被敲得咚咚响。   “没人!”姜百里怒道。   “小师叔?小师叔!”来人继续咚咚地砸门。   唐逢春把姜百里推开,自己起身理了衣服,顺便在姜百里面上亲一记,权当安抚。   开了门走出去再把门掩上了,问道:“唐风?怎么今日还来……连弩又用不好么?”   边说边将唐风往院子外引。   到院门口,唐风道:“我是来谢谢小师叔的,师父夸我有进益。”   便从怀里掏出几块包得严实的糕点来:“我娘做的,我给我娘说了,她也说小师叔人好,叫你尝尝。”   算是心意,唐逢春便接了笑道:“替我谢谢你娘,今日冷得很,你早些回……”   话未说完,瞥见姜百里赤身裸体从屋里蹿出来,嗖地一下便到屋后去了。   唐逢春:“……”   “小师叔,刚才是不是……”唐风揉了揉眼。   “……天寒地冻的,你赶紧回去吧。”唐逢春急急忙忙将唐风送出去,啪地将门关了。   “姜百里!”唐逢春转头怒道,“从屋里出来不会穿衣服吗?”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啪一声关上。   唐逢春叹口气走回屋里去。   姜百里又裹回被里了,唐逢春过来便又被他圈进被褥里。   “出去降降火……”姜百里笑道,“你多穿些吧,这几日冷,出去一会儿人便冰了。”   姜百里浑身有内力相护,热得很,唐逢春被他这么焐着,便也懒得计较方才险些惊着唐风这回事了。   便这么拥着,这么一搅谁也无心思了,外堡里摆摊儿的都收起来,大冷天不做生意,在家煮热饭吃。   “逢春。”姜百里道。   “嗯?”唐逢春暖和起来便有些困。   “我常想,幸而当日我偷……借来的那头骆驼菩萨心肠。”姜百里道,“是要谢它做媒的。”   “不谢我,反倒谢个畜生。”唐逢春闭着眼嘲道。   姜百里转头去亲一亲他:“也是,要谢也该谢你。”   “嗯,就当谢了。”唐逢春答。   “我本是早就想问的……”姜百里道,“你那毒……真解了么?”   唐逢春便笑一笑:“解了便是解了,骗你做什么。”   姜百里便将他拥得紧些道:“原本想活得久亦无甚意思,如今只想同你长长久久,漠里一路真是不虚此行。”   唐逢春道:“是,也不知是你运道好,还是我倒了大霉。”   姜百里笑着再去亲他嘴角,道:“二者皆有吧。”   蜀地恭州唐家堡山石嶙峋,零星又落了几片雪,缀得陡壁上薄云缭绕,雾气烟烟袅袅,近黄昏时,一缕斜阳残照,寒鸦绕树而归。      ☆、番外一   “老六!网断了!”老大从厕所里探出头问。   老八在上铺大喊:“老六不在!”   “老六怎么他妈又不在!又他妈去开房大保健了?”老大捧着手机怒吼。   “不知道!我操老大你拉屎不关门!你他妈谋杀!”   呯地一声厕所门关上了。   老八躲到阳台抽烟,让老大独享满室馨香。   全寝五个有女朋友,天天不着家……不着寝室,现在还带上个姜百里。   ……姜百里还是有本质差别的,主要差距在,别人都是女朋友,他独树一帜,把回来的是个男朋友。   另一边的情况是这样。   唐逢春:“嘶……你轻点。”   姜百里:“你等会儿……啊这样成不?”   唐逢春:“……嗯……成……快点儿……”   姜百里:“还快?一会儿腰断了。”   唐逢春:“断了不用你赔……嗯……好……啊……爽了。”   姜百里啪嗒啪嗒给唐逢春捶着腰,唐逢春趴在床上哼哼唧唧。   还真是开房大保健。   俩人楼下开大床房,前台小姐礼节性微笑,双眼目光炯炯,姜百里觉得有一丝被看穿的恐慌,唐逢春说:“年轻人就是……多大点事儿。”   说完往姜百里脸上随便亲一口,拿了房卡勾着姜百里脖子往电梯走。   姜百里不好意思地摸一摸脸,意思是不好意思我家那口子老往外秀。   前台小姐还是有礼微笑,标准八颗牙,感觉这张嘴掰都掰不开。   唐逢春赶了一礼拜论文,聚少离多的日子终于结束,姜百里接到电话冲下楼洗了个澡,急得内裤忘带,挂了空裆回寝室,老八眼睁睁看他耍流氓,无能为力。   急吼吼换了衣服,姜百里说一句:“老八我走了,你们要失去你们的……”   “爸爸?”老八接口道。   “wifi。”姜百里说着关了热点,揣上手机出门。   唐逢春在楼下抽烟,姜百里把他烟掐了亲一口,高唐逢春几厘米的个头,离得近就要抬头,唐逢春手抄在兜里说:“走,开房去,老板包夜,大保健。”   姜百里:“好的,我倒贴,老板不用出钱。”   唐逢春把空烟盒捏一捏,随手一个三分丢进垃圾桶:“可以,你免费服务,开路的干活!”   姜百里弓腰驼背装猥琐:“好嘞,太君请。”   唐逢春把一只手插姜百里兜里,轻车熟路掏出身份证。   身份证上的二愣子高鼻深眼,装酷装得面目模糊,唐逢春把两张身份证叠着,往兜里一塞,跟姜百里往学校外头走。   大学,往往隔不了一个街区就是酒店,有些把持不住的,一个街区都不隔了。   三千孽缘我只取一瓢。唐逢春是这么说的。   唐逢春的大三暑假过得挺闲,实习做三休一,他脑子聪明,工作强度一般般,天天琢磨增强,琢磨出三千八百字技术探讨。   然后第九宗就爬窗进他房间了。   唐逢春家在老式居民楼。两楼如同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横竖是脸贴脸不肯分开,第九宗和唐逢春的窗子正对,从小就喜欢把大衣柜子门拆下来架在两窗之间,小心翼翼爬过来找唐逢春打格斗天王。   从卢卡尔打到大蛇,再从大蛇打到假零,最后又打回卢卡尔。   第九宗说:“这公司完了,时光倒退好几年。”   唐逢春:“完什么……你不通关就是公司完了,你行不行。”   话说回唐逢春琢磨增强的时间点,第九宗爬进他窗子说:“啊,哥,打不打剑三?”   唐逢春:“不打。”   第九宗:“打嘛。”   唐逢春:“……你别撒娇,你撒娇我别扭,不打。”   第九宗:“操,真不打?比**简单,跟**挺像的。”   唐逢春:“……不打。”   第九宗:“……我跟你说,剑三妹多。”   唐逢春:“我又不喜欢女人。”   第九宗:“哎呀哥……”   唐逢春:“……你老实说,是不是要把妹。”   第九宗:“不是,你要非不肯打,我只好大喊阿姨。”   唐逢春:“我警告你,不许威胁我。”   第九宗:“阿姨!你儿子说他不喜欢——”   唐逢春一把捂住第九宗嘴巴:“打打打。”   唐逢春他妈跨差一声开门进来了:“啊呀阿宗啊你什么时候来的啊都没看到你进来,刚才你说什么?”   唐逢春:“妈,没事,我说不喜欢吃香菜,阿宗瞬间崩溃,她特爱吃香菜,以后她来蹭饭你多加香菜。”   逢春妈笑眯眯:“哎呀这种小事,早说呀,以后阿姨多买香菜,阿宗多来吃饭啊。”   第九宗:“……”   第九宗近二十年来对香菜的厌恶与恐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唐妈妈走了以后唐逢春笑得捶桌。   第九宗严肃道:“你说我妈和你妈这么拼命撮合咱俩,不如咱俩到岁数真结婚得了。”   唐逢春:“然后你把你的妹我搞我的基吗?”   第九宗:“对对对。”   唐逢春:“对个鬼,快滚回去,我这就要下客户端,你不滚我不下。”   第九宗:“好好好,逢春哥哥最好了。”   唐逢春:“……不要恶心,快走快走。”   第九宗爬回去,把衣柜门又装回去,还对唐逢春抛个飞吻。   唐逢春十分配合地浑身一抖。   第九宗玩了个藏剑,成男,叫蔡宝键,极力推荐唐逢春起名陈国汉,唐逢春选了个唐门说他拒绝这个名字。   第九宗很失望。   然后唐逢春敲进枯木逢春四个字,啪嚓进入游戏。   第九宗老早把ID问了去,唐逢春新手村蹦了两下试操作手感,忽然游戏就叮铃叮铃响个不停。   【蔡宝键】悄悄地对你说:乖徒,乖徒,快拜我为师。   【蔡宝键】悄悄地对你说:快快快,叫声爸爸……不是,叫声师父就带你练级。   【蔡宝键】悄悄地对你说:理我一下啦哥   【蔡宝键】悄悄地对你说:哦你是不是不会用密聊?   下一刻第九宗隔着窗户对他大喊:“看左下角小框框密聊!”   唐逢春:“……”   第九宗急得很,唐逢春本都下不了,她急吼吼叫唐逢春召请,一路跟着他做任务。   [团队]枯木逢春:你很闲啊?   [团队]蔡宝键:是啊我媳妇儿没上线。   [团队]蔡宝键:啊我媳妇儿上了,来来来看我媳妇儿。   下一秒,组队里出现一个七秀,叫蔡宝键的风袖。   唐逢春:“……”   【蔡宝键】悄悄地对你说:你退队干嘛??   你悄悄地对【蔡宝键】说:保护视力。   【蔡宝键】悄悄地对你说:……   唐逢春摆脱了第九宗,随便开始练级,第九宗给他两组药叫他记得按疗程磕,唐逢春一口气磕二十颗。   然后三天满级。   第九宗:“……不是,哥,你这太拼了,你这,不愧是唐门。”   唐逢春:“?”   第九宗:“你堡素来工作室人才辈出,哥,你有天分。”   唐逢春:“啊,用不着赚这个钱。”   第九宗呸一声:“资本主义!”   唐逢春笑笑,电脑椅转过去看一看技术贴。   一个月后,唐逢春已经摸得门儿清,天天在老长安门口暴打同装分玩家,有时候也暴打高点儿的玩家。   【将行百里】悄悄地对你说:哇犀利。   你悄悄地对【将行百里】说:不犀利不犀利,你菜而已。   【将行百里】悄悄地对你说:……   【蔡宝键】悄悄地对你说:快快快,勾勾西,艾维巴蒂燥起来!   你悄悄地对【将行百里】说:队友喊我JJC,以后有空再插。   【将行百里】悄悄地对你说:……好的,来加个好友。   加完好友唐逢春就啪叽进了JJC,傻眼了。   唐逢春在YY里:“阿宗,我奇穴没换。”   第九宗:“哈哈哈哈傻逼,没事。你不换奇穴也吊打他们,来宝贝儿咱们走!”   后半句话是跟那个蔡宝键的风袖说的。   风袖妹妹是个很少说话声音好听的女神秀,云裳稳健冰心犀利,然而往往第九宗在哪儿她就在哪儿,唐逢春听着第九宗的变声器,不由地对风袖妹妹有点惋惜。   唐逢春打完一场出来换奇穴,看到那个将行百里不知啥时候的密聊:下了啊,明天再插。   唐逢春想,唉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真是可惜了自己的性取向。   有道理的,因为将行百里是个喵萝。   自那以后唐逢春一上线看到将行百里在线,不出几分钟就会被喊:插旗不?   唐逢春也没多少事,木桩不打,闲着不如插旗。   将行百里进步飞速,唐逢春问:你玩多久了?   将行百里:快半个月吧。   枯木逢春:那挺不错了,但是你前阵子这么菜,装分怎么上来的,代打?   将行百里:号是买的。   枯木逢春:哦,我得睡了。   将行百里:嗯嗯,明天见。   唐逢春心里再一次感慨自己为什么不是直的。   第九宗晚上又爬他窗子:“哥,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转性了?”   唐逢春:“……什么转性?”   第九宗:“你这两天成天泡妹,我都看到了。”   唐逢春:“哦,不好意思,我应该把全服的妹都留给你泡。”   第九宗:“别乱说话哦我警告你,我心里只有小霖儿一个。”   唐逢春:“小霖儿?谁啊?风袖呢?”   第九宗:“哎呀就是风袖真名,她真名特好听,哎,特好。”   唐逢春:“你小心别玩大了。”   第九宗:“……哥,我觉得我有点……”   唐逢春:“停。别跟我说。我不辅导恋爱。”   第九宗:“怎么办啊哥我好像是动真格的了。”   唐逢春沉默一会儿:“……她知道你是女的不?”   第九宗:“……不知道。”   唐逢春:“哦,没戏。”   第九宗:“哎算了以后再说,我们谈谈你把妹的事儿。”   唐逢春:“……”   第九宗:“还是个喵萝。”   唐逢春:“……”   第九宗:“哥,你老唐家是不是有望?”   唐逢春:“你放心,你哥弯得跟弹簧似的,这辈子直不了了。”   第九宗:“唉其实直了也好……”   唐逢春笑着揉一揉第九宗脑袋:“说直就直,哪儿这么容易。”   第九宗:“唉,你看看你这个基佬,你还勾引人喵萝,可怜。”   唐逢春:“……什么叫勾引?话都没说几句啊。”   第九宗:“那你俩老粘着干嘛。”   唐逢春:“插旗。”   第九宗:“……”   第九宗:“我真是不理解你们……这个大型网络相亲网游,不把把妹……把把汉,成天插旗。”   唐逢春:“游戏里十男九丑还有一渣。”   第九宗啪啪鼓掌:“总结厉害厉害,那第十一个呢?”   唐逢春:“十好男人,我这样的。”   第九宗:“……哦,但是是给。”   唐逢春:“你看看,是不是很可惜。”   第九宗点头:“还好我不喜欢男人。”   唐逢春:“好了十一点了快爬回去,孤男寡女不成体统。”   第九宗:“放心我爸妈睡了我闺誉不会受损。”   唐逢春:“我闺誉会受损。”   第九宗做了个鬼脸就爬回去了。   唐逢春半夜上线配了个装打木桩,系统延迟跳出来一条十点半的密聊:“炮哥,要不要来我们帮会?”   发送人是将行百里。      ☆、番外二   唐逢春想了一会儿,没管就下线了。   现在这个帮会是跟着第九宗去的,什么浩气大帮,据点养白老虎。   说了也没用,这类事他向来比较随便,成天瞎□□算配装洗炼洗孔,完了去主城门口插旗。   第九宗的配装也是他搞的,索性账号密码都给他,全套服务,本人只需要上线装逼。   唐逢春嫌她懒,她一口一个哥叫得顺,享受亲妹妹待遇。   另一边,姜百里正在享受他人生中最长的一个暑假。   刚刚高考结束,横竖没事干,横打竖打好几遍太阁立志传,手抖抖要去买巫师三,高中同桌一个电话过来问:“姜百里,打不打网游啊?”   姜百里:“最近有点儿疲,什么网游?”   毕竟是一起拆过学校女厕所有槅门的兄弟,该大兄弟素知姜百里秉性:“剑三,我跟你说,这游戏妹儿特多……”   姜百里:“打。”   说打就打,姜百里的把妹指南里,第一步,游戏里把妹就要先装出一副完全不想把的样子,从不玩男号开始。   第二步就是要走位风骚意识□□技术上佳。   于是扬州长安城外就出现了一个长期插旗的喵萝。   彼时姜百里高考成绩还没出来,爹妈一进房间就装出一副忧心忡忡模样说:“啊不知道到底考上清华没,愁。”   亲妈塞一盆水果给他:“行了吧还考清华呢,游戏少打别熬夜早点儿睡,我出门打麻将了。”   姜百里:“好的,祝妈一路老庄。”   发小说:“姜百里去打球不?”   姜百里打着JJC单手接电话:“不成啊我高考成绩还没出没心情打球。”   发小:“怕什么!考不上大学大不了做鸭!”   姜百里:“就凭我这身材这长相,做鸭一晚没个二十万包不下来吧?”   发小乐得打颠儿:“二十块,不能多了,多了没主顾。”   姜百里说一句操,发小就把电话挂了。   姜百里单手九百手速,跟对面5%血的脆皮鸡同归于尽。   浑浑噩噩打了俩月游戏,姜百里觉得自己已经天下无敌,成天拉帮结伙去浩气□□崽儿跑商路上劫镖搞小号,五六个明教蹲在路口,人物一屏蔽,眼里除了血条和碎银啥也没有,看到七八万血就上去撸一套保健刀法,JJC里看到小惊羽就特高兴,恨不得脸上写“叫爸爸”仨字儿。   直到有一天他在老长安门口碰到那个叫枯木逢春的惊羽。   姜百里从来没想过自己作为一个明教竟然会被惊羽吊打,简直奇耻大辱,于是他气冲冲密了对方一句:“哇犀利”。   谁知对面根本不给他这么可爱的小萝莉一丝丝面子,一开口就打脸:“不犀利不犀利,你菜而已。”   姜百里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只好打了一个省略号。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惊羽,放肆。   然后双手就不受控制地跟这个惊羽约好了下回再插。   插了好几回这个惊羽问他:“你玩多久了?”   姜百里刚打下两个多月四个字,一想不对,一口气全删光了,重新打:“快半个月吧。”   果不其然这个惊羽大言不惭地说:“那挺不错了。”   姜百里:“……”   现在回想起来,这恐怕就是上天的安排。姜百里想。   早上唐逢春发短信问他想不想去旅游,正好空了一礼拜没事干。   姜百里立刻跳起来查自由行攻略。   两小时后唐逢春收到了姜百里转发的高铁订票短信。   唐逢春:“……”   姜百里短信刚发完,唐逢春电话拨过来了,一秒接听。   唐逢春今天说话带点儿沙,虽然本来是该担心是不是感冒还是上火,结果姜百里脑里头一个念头是:操这声儿真他妈性感。   道理是有的,但是姜百里十分自责内疚。   自责内疚的同时竟开始联想唐逢春拿这把嗓子在床上叫的样子。   这人恐怕是废了。   唐逢春说:“我感冒,怕明天起不来,不如去开个房,你明天直接把我拖起来。”   姜百里连忙说好。   两个人收拾了行李去开房,唐逢春向来穿得干净,衬衫卷到露出小臂,说话时候咳两声,姜百里两只眼老在看他。   唐逢春问:“你课不上了?”   姜百里笑得露牙:“老八替我喊到。”   说完去亲唐逢春,手指摸到他衬衫下摆。   姜百里本人都不怕传染,唐逢春更是懒得管他,手也摸到姜百里背后,把他帽衫整个后背都掀了一半起来,露出常年光膀子打篮球晒成古铜色的大片肌肉健美的后背来。   这跟感冒病毒息息相关的亲吻刚进行了一半,叮叮叮几声,姜百里的手机响了。   “不管吧?”姜百里喘着粗气问唐逢春。   “你问我干什么……”唐逢春也喘,“不过你还是接一下,可能是你重修考试又挂了。”   姜百里:“!”   刷地一下弹起来接了电话。   老大中气十足的声音听筒里传来:“老六你去哪儿了我的天我跟你说寝室厕所里有巨大一只虫子吓死我了我的天……”   姜百里:“……”   老大:“喂老六你在听吗,寝室里就我一人儿啊老四老五都外面开房呢回不来……”   姜百里:“老大,我那啥,我也在外面……”   唐逢春挑了挑眉。   姜百里:“在外面做运动。”   老大:“……”   老大:“……我明白了,对不住啊老六,我挂了,我挂,您千万别亲自动手。”   啪嗒一下就挂了。   姜百里把手机关机,又挤过去压着唐逢春。   唐逢春鼻音好像又重了点:“不怕重修挂科了?”   姜百里:“不怕。”   刚才一出,两个人刚进入点儿状态又给搅散了,姜百里有点郁闷,两手抱着唐逢春的腰,脑袋抵在唐逢春脖颈肩窝拱一拱,头发稍微长了点,不是刚开学的刺儿头了,唐逢春摸起来手感正好,忍不住就揉了揉。   【那什么,嗯……】   考虑到唐逢春真的很困了,姜百里想一想,自己一会儿打打飞机就好。   “逢春?”姜百里开口。   唐逢春迷迷糊糊要睡过去了,应一声:“嗯?”   “你相不相信上辈子?”姜百里问。   唐逢春打个呵欠答:“不知道,信吧。”   姜百里又问:“那你信不信人记得自己上辈子?”   唐逢春说:“小孩子瞎想什么……”   姜百里说:“唉……不是瞎想,你信不信,我们上辈子就是一对……逢春?”   唐逢春已经靠在浴缸边上睡着了。   感冒药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   姜百里就笑了,想起自己高二的时候去庙里拜黄大仙,希望高考顺利,走过算命摊子鬼使神差地停下来,到那个闭着眼睛穿着大褂揣着袖子的老头儿面前坐下。   道士问:“算什么啊?”   姜百里:“……不知道。”   道士睁眼看了他一眼,又闭上:“哦,算姻缘啊。”   姜百里:“……不是吧。”   道士:“不是?那你还算什么?”   姜百里:“我总是做一个梦,梦到古代,我和一个叫唐逢春的人……”   道士笑了:“你看,还不是算姻缘。”   姜百里:“……”   道士睁眼笑眯眯看着他道:“你欠他良多啊……这辈子慢慢还吧。”   姜百里:“这辈子?”   道士说:“天机不可泄露,你身上有钱吗,两百。”   姜百里:“……”   掏了钱,道士说:“其实也没什么,时机到了自然叫你还了……好了好了今天不亏,收摊吃饭。”   道士站起来把东西一样样收了,看姜百里道:“你站起来。”   姜百里就站起来。   道士把他刚才屁股底下坐着的凳子收走了。   后来梦越做越长,越做越完整。   再后来姜百里头一回见到唐逢春。   这辈子该还的就真的这样开始还了。      ☆、番外三   唐逢春给姜百里补了一礼拜高数,低空飞过,姜百里要请吃饭,唐逢春点了根烟说省着开房吧,姜百里就把他烟摘了到他嘴上亲一口说:“省着给咱俩养老。”   唐逢春回亲他一下,摸一摸他脸说:“下礼拜有事要忙,少撸点。”   姜百里笑一笑:“早戒了。”   上床这件事唐逢春没有矫情过,第一次尴尬的反倒是姜百里。   他看的无数为实战准备的钙片一瞬间在脑里乱套,就记得左声道嗯啊右声道法克,两个人激烈接吻,衣服揉得一塌糊涂了,唐逢春活生生一个人被他压在墙上,姜百里想上他,突然就是不知道如何下手,怕弄得猴急让唐逢春感觉不好,怕弄得太生涩让唐逢春觉得好笑。毕竟人比他大的那三岁不是凭空长出来的。   是怎么到这一步的,姜百里开始回溯。   姜百里一间宿舍保守估计包括厕所间不超过三十平米,上下铺挤了八个人高马大的汉子,那天全数到齐,共聚火锅店。   老白干上了,啤酒不要玻璃瓶儿的,扎啤整桶抬,整条阳光利群往桌上拍。   半个小时就喝嗨了。   “老六你他妈真够意思,今天怎么地,大出血啊?”罗小宝一把勾住姜百里的肩。   姜百里特意少喝,挪一挪,笑眯眯开口:“其实我今天请大家吃饭呢,是要麻烦哥们儿帮个忙。”   “冲你这顿饭,哥几个上刀山下火海都去!”老四嗨了。   “哎,就,追一个人。”姜百里说。   “可以啊你小子!看上哪个系的姑娘?我告诉你,我的人遍布五湖四海,哪个系的美女电话都逃不过我的手。”老三吹牛逼了。   姜百里:“经管的,比我们大两届。”   老三:“你小子,诶哟,还吃起熟的来了……经管的没问题,经管一共就那么……二三四五六个美女,全有全有,叫啥?”   姜百里:“唐逢春。”   霎时间满场噤声。   老二:“……老、老六,唐逢春不是个男的吗,就那,经管什么王子?”   姜百里:“哎。对。”   老大已然喝高,突然嚎啕大哭:“老六诶,这人不能要啊,你知不知道他干啥的,咱学校那个射击训练部就是他搞的啊,追别人要钱,追他要命啊!弟弟诶……你听哥哥一句劝啊……你就是喜欢男的,你也不能……???你喜欢男的???”   姜百里严肃点一点头。   “哎呦喂我的老弟诶,你咋是个给啊……”老大继续嚎啕大哭。   姜百里无奈:“没这么恐怖吧……追到了再请你们吃饭啊。”   其余人纷纷表示不吃不吃,除了嚎啕大哭的老大。   “那要不这样,事成之后你们一年的袜子我全包了,保证不在风口晾。”   老八目瞪口呆:“卧槽你也太拼了。”   “实在不行亲个小嘴儿也好,舍不得劳动力套不着老婆啊!”姜百里道。   “就是啊这点儿出息还想追我。”   “这点儿出息哪儿不……唐……唐……”姜百里愣住。   “少叫得这么亲热啊。”唐逢春笑着说话,“帮主,有缘分啊,火锅店都碰到。”   “都是你室友?”唐逢春问。   “哎,是。”姜百里脑袋都不抬了。   “啧。”唐逢春舌头蹦出一声,突然摆出一张笑脸来,把桌上一条烟拆了,一个个递烟。   唐逢春:“那个,我就是唐逢春,大家吃好喝好,百里全仗你们照顾了,各位平日里多帮衬帮衬,辛苦辛苦……”   姜百里傻眼了,怎么唐逢春在扮他妈吗?   宿舍兄弟也都傻眼了,手里端着烟半天没回过神来,全懵逼了。   唐逢春走了才回过味儿来。   老二偷偷拉着老大说:“这老六还用追?我怎么瞅着这饭吃得像喜宴呢……”   老大:“别拉我让我再哭会儿……挺好一娃咋就成了给啊……”   姜百里一顿饭没吃几口,净顾着傻笑,老八怒斥没出息,姜百里说一句:“唉,可怜,你没谈过恋爱。”   气得老八当场吹一瓶。   几个兄弟刚好分三五,勾肩搭背出火锅店,走两步,后面有人叫了:“姜百里。”   姜百里回头,暗处烟头明明灭灭,啪嗒掉在地上,眯眼看仔细了,唐逢春站在门口等他。   姜百里愣一愣,老大说:“逆子,你走,今晚不用回寝……回家了!”   姜百里把老大的胳膊从脖子上抬下来承包给老八,老七愁眉苦脸道:“行了,他走了,奥斯维辛只剩下我们。”   老五神志不清地唱了一句:“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   老四随口接上:“宿舍的大门就要关了。”   几人说一句操,迈步就往宿舍跑,老八拖着老大一路飞奔。   唐逢春:“一楼围墙不是能翻么?”   姜百里:“没,我们这一届装电网了。”   唐逢春:“哦,啧,你们这届还没大清考,特别惨。”   姜百里点点头:“惨。”   姜百里十分紧张,不知道唐逢春等他干什么,刚才说要追他,现在又孬,十八九岁小伙子恋爱经验都在把妹,没有把过汉。   唐逢春说:“不如我们都直接点。”   姜百里:“怎么直接?”   然后就记忆模糊地被唐逢春带去开房了。   唐逢春嘴里有烟味,一进门就被唐逢春摁在墙上亲的姜百里想。   接吻技巧还是有的,形势倒转过来,唐逢春被他按在墙上亲。   光接吻就足有十几分钟,唐逢春亲着亲着笑了,把姜百里推开一点:“是不是……”   “看过,没试过。”姜百里大方承认。   唐逢春:“呃,我一般当零号……”   姜百里:“?”   看他表情,唐逢春解释道:“我是gay,当然交过男朋友,不过放心,分手了。介意?”   姜百里身体力行告诉他不介意。   唐逢春被他亲得喘不过气,拍拍他背脊道:“去床上。”   【那什么……】   等姜百里也射了,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灯罩里有十几只虫子的尸体。   姜百里把脏的枕头和被子都扔到一边,翻身抱着唐逢春,看得喜欢了,又情不自禁去亲他。   唐逢春被他亲得不耐烦,笑道:“你够了!”   姜百里说:“不够的。”   说完又去亲他。   唐逢春只好随便他。   过一会儿姜百里忽然开口:“逢春?”   唐逢春:“嗯?”   姜百里严肃道:“你为什么……我是说你怎么会……也不是,就我觉得你不像……”   “怎么会看上你?”唐逢春说,“我也不知道,我原来不喜欢年纪小还没经验的。”   姜百里:“……”   唐逢春叹了口气:“可能是缘分,缘分这个东西,很玄的。”   姜百里笑了:“你信缘分啊?”   唐逢春不说话了,好像是睡了。   姜百里嘟囔了一句我也信,就抱着他一起睡了。   还做了梦。   当晚,姜百里那个从初中一直做到大学循环往复的在茫茫大漠中的梦,奇迹般地终于有了后续。   唐逢春其实没睡,他只是在想这算不算是网恋。   当初姜百里发过来的那个入帮密聊其实他一直没理,喵萝还一天到晚找他插旗,在他手里没几个不菜的,一个明教被他遛得一场插下来能跑两个八百。   鲸鱼是个容错率很小的职业,但是适合唐逢春这样的人,他本来就是个失误很少的人。   但是人有失足马有失蹄,第九宗不是个安分的主儿,被十几个人埋了复活点,唐逢春上线就赶过去跟她一起被埋,完了还被818。   第九宗:“哥,真不怪我,那逼老特么撩我小霖儿。”   唐逢春:“然后你加他仇杀单杀他二十遍……”   第九宗:“气量太小了,被藏剑单杀怎么了?怎么了?”   唐逢春:“……唉,毕竟是个玩奶的,有自尊心。”   第九宗:“哥,帮会呆不下去了。”   唐逢春警觉:“你打算怎么样?”   第九宗:“上回那喵萝不是问你要不要进帮吗,咱们去呗。”   唐逢春:“你怎么知道?”   第九宗:“上你号的时候她又密过你。”   唐逢春:“……”   唐逢春:“人家叫我,又没叫你俩。”   第九宗:“问问嘛,问问。”   唐逢春于是真的去问了。   你悄悄地对【将行百里】说:那个,麻烦你件事儿,帮会还有空位不?   消息很快回过来。   【将行百里】悄悄地对你说:有有有,没有也给你腾,你过来就是副帮主,来吗?   你悄悄地对【将行百里】说:哦,我还带两个朋友……一个藏剑一个双修PVP秀。   【将行百里】悄悄地对你说:成啊带二十个都没问题,来来来,啥时候转阵营。   你悄悄地对【将行百里】说:现在就去。      ☆、番外四   本来就是浩气强势过恶人,三个人转帮会十分顺利,主城里点一下,啪叽,包里少了几千金。   第九宗说:“啊,这点小钱。”   唐逢春:“少吹,一个月多少零用全用来打游戏。”   第九宗嘿嘿笑一笑:“没,我还给小霖儿买了点儿吃的寄去。”   唐逢春几乎想象到第九宗到月末不够花来跟他融资的情景。   【将行百里】悄悄地对你说:阵营转好了?   你悄悄地对【将行百里】说:好了,邀请吧。   三人无痛入帮。   [帮会]将行百里:来来来有空的都来打个战场,国家队配置。   [帮会]剑纯1:行不行啊谁指挥。   [帮会]将行百里:我指挥啊,快点我进组YY:8008208820   【蔡宝键】加入队伍。   【蔡宝键的风袖】加入队伍。   [组队]花萝1:哇这个鸡一看就很能打。   [组队]叽萝1:什么,还有比我能打的鸡?   [组队]将行百里:等会儿,留个空给我朋友。   姜百里密聊发过去:“你怎么不来?”   枯木逢春:不是少个剑纯?   将行百里:没事没事,少一个就少一个,一个胎也能打。   枯木逢春:好你等我一下。   【枯木逢春】加入队伍。   [组队]气纯1:哇我们有田螺爸爸了!   [组队]将行百里:什么,人家是鲸鱼。   [组队]毒奶1:老大你瞎了,你看看,显然一个田螺粑粑,卧槽这个装分,田螺粑粑带我们飞!   姜百里点开枯木逢春的装备,当时就被闪瞎了眼。   洗炼精六插八配装属性完美。   [组队]将行百里:你还是双修啊   [组队]枯木逢春:随便玩玩。   姜百里:“……”   [组队]将行百里:来来来上YY:8008208820   到YY里,姜百里清了清嗓子开口:“都到了没?到了团队里扣1。”   唐逢春这里的密聊瞬间炸了。   【蔡宝键】悄悄地对你说:卧槽这是个男的啊!   【蔡宝键】悄悄地对你说:难怪你俩天天腻一块啊!   【蔡宝键】悄悄地对你说:我特么还误会你清心寡欲了啊!   【蔡宝键】悄悄地对你说:我真是小看你了!   【蔡宝键】悄悄地对你说:别说,声音还挺好听。   【蔡宝键】悄悄地对你说:真人长啥样啊?   唐逢春觉得头有点痛,宿舍的网还不太好。   你悄悄地对【蔡宝键】说:……我也刚知道是男的。   YY里:   “枯木逢春,在不在,在不在?”   [团队]枯木逢春:1   [团队]枯木逢春:不好意思,刚才接水去了。   姜百里:“哦,没事没事,准备好了?我排了啊,别忘了进。”   结果这一把,这边国家队,对面也国家队,被打得爸爸都不认得。   姜百里:“……我的锅,再来一把不?”   大家纷纷表示来来来。   姜百里:“……我靠我要去上课了……谁能指挥?帮我顶一把。”   鸦雀无声。   [团队]枯木逢春:我来吧。   [团队]将行百里:好好好靠你了,你们再喊一个我先下了。   说完就立刻下线百米冲刺下楼跨上自行车往教学楼猛飚。   迟到两分钟,老师还没点名。   等姜百里上完课回来,风云突变。   [帮会]将行百里:战场赢了不?   [帮会]花哥1:啊帮主,那个男神炮哥哪里搞来的。   [帮会]军娘1:帮主,中午指挥那个炮有对象吗,没有问问看我成吗。   [帮会]花萝1:是啊我成吗?   ……   [帮会]将行百里:……   [帮会]将行百里:花萝你不男的吗?你凑什么热闹?   [帮会]花萝1:什么,男的就不能搞情缘缘了吗,老子JJC刚好缺个犀利DPS,这小伙儿太牛逼了,我恋爱了。   [帮会]将行百里:……   就这样,帮里第一男神地位不保。   枯木逢春技术犀利声音好听对人还温柔,有时候小姑娘找他问问题也特别耐心,姜百里这个帮主混成了男神二号。   YY战场,姜百里:“都到了?都到了扣1。”   [帮会]花萝1:人家要逢春欧巴指挥!   [帮会]花哥1:逢春欧巴+1   [帮会]军娘1:逢春欧巴+1   [帮会]蔡宝键:逢春欧巴+1   [帮会]叽萝1:逢春欧巴+1   [帮会]剑纯1:逢春欧巴+1   [帮会]剑纯1:md复制错了。   ……   姜百里:“……这么不客气?有了男神忘了爹?”   唐逢春卡麦:“我今天嗓子不好……百里指挥吧。”   [帮会]花萝1:好的逢春欧巴,心疼逢春欧巴   [帮会]花哥1:好的逢春欧巴,心疼逢春欧巴   [帮会]军娘1:好的逢春欧巴,心疼逢春欧巴   [帮会]蔡宝键:好的逢春欧巴,心疼逢春欧巴   [帮会]叽萝1:好的逢春欧巴,心疼逢春欧巴   [帮会]剑纯1:好的逢春欧巴,心疼逢春欧巴   [帮会]剑纯1:md又复制错了。   姜百里佯怒道:“不许复制!我要分组守点了!”   闲来无事,姜百里问那个枯木逢春打不打55,娱乐。   枯木逢春:好,我叫上保健。   明教鲸鱼藏剑秀奶……这组合。   姜百里想了想,算了,娱乐。   姜百里:“还差一个人,咋办。”   第九宗开着变声器粗犷道:“再喊一个呗。”   唐逢春:“喊个奶吧。”   【好酒只一杯】加入队伍。   第九宗傻眼了:“怎么是个和尚?”   姜百里:“……这,我喊的奶啊,不小心就放了。”   [组队]好酒只一杯:打不打。   唐逢春:“算了,一样,打吧。”   [组队]枯木逢春:大师来YY吧。   姜百里看频道多一个人:“大师怎么称呼啊?”   忽然一个巨响的声音伴着电流滋滋扎扎的声音:“点解要话畀你听!”   姜百里被炸得耳朵都要聋:“……”   姜百里:“……大师,声音太响了。”   那便吱吱嘎嘎响了一阵,正常点的声音传过来:“而家好冇啊?”   姜百里:“……”   唐逢春笑了一阵,开麦说:“大师,能不能说普通话?”   过了一会儿,带着浓重广东口音的声音传来:“可以啊。”   唐逢春:“给个称呼吧,一会不好指挥。”   “叫我阿光啦。”大师说。   唐逢春:“OK啦。”   阿光:“唔好学我讲嘢呀!”   第九宗和风袖都笑抖了。   和尚打55不听指挥,但是的确犀利,YY开自由麦,满口冚家铲仆你个街。   几个人边打边笑,风袖笑得手抖放生好几次。   打上1700,唐逢春说:“不打了,笑得我好累。”   姜百里:“手指都僵了,大师,来我们帮会吧。”   阿光:“你系恶人?好啊。”   姜百里:“来来来退帮我邀请你。”   就这样,大和尚也入了贼窝。   枯木逢春和将行百里关系不错,帮里都说他俩搞gay。   主要是他俩一见面就要插旗,插完旗枯木逢春就要YY喷菜。   唐逢春:“怎么这么久了还这么菜?”   姜百里:“我靠不算菜了好吗大神,你不也只剩个血皮?”   唐逢春:“我甩了你几个控制啊。”   姜百里:“后跳小轻功服气。”   唐逢春:“所以菜就是菜……”   姜百里笑道:“靠……你人在哪里,我这就来砍你了。”   唐逢春也笑:“干什么,千里送啊?”   姜百里:“千里送你归西啊。”   唐逢春:“来啊,xx大学不来是狗。”   姜百里愣住了。   撞的什么大运,竟然是同校?   唐逢春:“人呢?怕啦?”   姜百里:“……A楼B楼还是E楼。”   他们学校只有这三栋是男生宿舍。   唐逢春:“……”   唐逢春:“你……”   布铃一声,姜百里下跳到上锁小频道,还把唐逢春拉下去了。   帮会炸了。   “卧槽帮主副帮主进小黑屋了!”   “卧槽帮主副帮主要真人插旗了!”   “卧槽帮主副帮主要开房了!”   ……   小黑屋里,姜百里开口:“……你也是x大?”   唐逢春:“你也是啊?挺巧的。”   姜百里:“你大几?”   唐逢春:“大四了。”   姜百里:“……哦,马上要实习了啊。”   唐逢春:“考研。来叫声学长听听?”   姜百里:“你就知道我比你小?”   唐逢春:“废话,你大一还大二?”   姜百里老老实实:“……大一。”   唐逢春:“啧,小学弟啊。”   姜百里笑道:“那学长,不如中午约个饭。”   唐逢春:“哪里?”   姜百里:“食堂。”   唐逢春:“……”   中午十一点半,赶在四节课的没下课,三节课的吃完饭的时候,唐逢春站在食堂门口,长得高,虽然不算壮实,但有意识地锻炼过,隐约有一种户外运动者的体格,只是天生不太晒得黑,五官英俊帅气,系草级人物,上体育课的女生跑着步隔着铁栅栏网看他。   “呃,枯木逢春?”一个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唐逢春把手机塞兜里,转头看。   姜百里跟他差不多高,最多高一点点,皮肤晒得小麦近古铜色,五官深邃,有点混血味道。   哇,两个帅哥。操场上的女生都看直了眼。   “将行百里?”唐逢春问。   姜百里咧嘴一笑:“学长,这么巧,请你吃饭吧。”   说完亮一亮饭卡:“随便刷。”   唐逢春笑道:“行,你先请,晚上上游戏请你吃纳元丹。”   吃饭的时候姜百里说:“逢春。”   唐逢春抬头看他:“嗯?”   姜百里:“我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你,你全名叫什么?”   唐逢春笑道:“学弟,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这种搭讪方式很老土?”   说完站起来要走:“下午要去实践……”   走前把自己校卡在姜百里面前晃一晃:“看清楚了?”   唐逢春。   “轰”地一声,因为这个名字,姜百里脑子里仿佛有一座记忆的火山喷发,信息量大到他一瞬间呆滞,不知从哪里看起,也不知道哪里开始哪里结束。   像一部很久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自己身临其境做过演员,陌生又熟悉,好像都是自己做过的事却全都不记得。   是上辈子。   姜百里开口叫一声:“逢春?”   唐逢春已经走了。   姜百里回寝室上网,加了蔡宝键YY。   蔡宝键:你加我干嘛。   姜百里:……问你一个事儿。   蔡宝键:说。   姜百里:你哥是gay吗。   蔡宝键:……   蔡宝键:……你怎么知道   蔡宝键:……等等,你不是看上我哥了吧?   姜百里:……谢谢。   蔡宝键:???真的啊???   蔡宝键:我靠你也是基佬啊?   蔡宝键:怪不得你玩一喵萝……   蔡宝键:我警告你,你不许渣我哥啊?   蔡宝键:你倒是回一句   蔡宝键:喂?   ……   半小时后姜百里回复道:嗯,我要追你哥,先别告诉他。      ☆、番外五   唐逢春A了半年,姜百里隔三差五跟他说一声帮里的一伙妖魔鬼怪整天说想念副帮主想念帮主夫人。   唐逢春有段日子没去理发店,头发长了点,想了想马上寒假了,就说:“不是说寒假帮聚么?我也去。”   姜百里笑一笑问:“不是年后考吗,你有空出来?”   唐逢春笑道:“哥是学霸啊。”   姜百里抱着他在他脖颈耳根后亲来亲去拱来拱去,说:“嗯,那到S市吧,也方便你出来,动车飞机赶来赶去浪费时间。”   唐逢春笑了:“这么体贴。”   姜百里:“是啊,好歹我是副帮主夫人。”   兼任帮主。   寒假说到就到,姜百里穿着件毛衣在阳台上跟唐逢春打电话。   老大看着就冷,老七说姜百里这叫为爱痴狂,感觉不到冷的,老大说了句神经病,就穿了羽绒服出门跟刚约的小学妹看电影去了。   唐逢春:“你不回去也没用……我赶完论文也回家去了。”   姜百里:“陪你赶论文嘛,你一边噼里啪啦打论文,我在旁边剥桔子给你吃,一瓣儿塞你嘴里,一瓣儿我自己吃,完了再问你‘老公,甜不甜啊?’”   唐逢春想了想这个画面,不由得嘴角抽动,姜百里还很入戏,后面那句掐着嗓子十分动情。   唐逢春:“不用了……我怕被赶出图书馆。你还是先担心自己的期末考试,下学期开学没空帮你补……”   姜百里说:“放心,我好好复习呢,看了一天书了,昨天也看了一天……快得抑郁症了。”   唐逢春笑了两声:“放假前还能抽空见一面。”   姜百里问:“你嗓子怎么了?又感冒了?”   唐逢春含糊道:“冻着了吧……没什么事。”   唐逢春怕冷,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本以为锻炼锻炼就好,还学过几年气功,不见成效也就不了了之,到天凉下来冷风一吹,就容易感冒。   姜百里说:“我给你送点药去?”   唐逢春:“不用,备着,你好好学习,先挂了。”   挂了电话,姜百里心里打一打主意,开电脑上网去查车票了。   唐逢春等大一放了几天才把论文交了,导师是个和蔼的英国老头,金丝边眼镜扶一扶,抬头问他“这次怎么拖得最晚,唐,有什么事吗?”   唐逢春说:“发烧休息了几天,耽误了一下。”   老头点点头:“要注意身体啊,不要总是熬夜玩电脑游戏……唐,你有没有考虑出国?”   唐逢春心中一动:“说实话……在考虑中。”   “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提供一部分咨询意见,你是我比较欣赏的几个学生之一。”   唐逢春在老头手底下做了几年小组大作业,每次都要去找他一修改二修改三分析,见了他就头痛,没想过还有比较欣赏这回事,只好礼貌答道:“好的,谢谢……Mr.Hansen。”   出了办公室感觉轻松不少,接下来回家还要把准备考研的东西再看一看,在年后考,垃圾时间。   下了车,唐逢春把学校的卡拔了换回S市的号码,给姜百里发了条短信。   姜百里迅速回过来:到家了?   唐逢春回道:还没,不过马上就到。   姜百里回短信速度快如闪电:22号帮聚,你能出来吗?   唐逢春想了想:可以的,在哪里?   姜百里:他们说要去吃烧烤……你感冒好了吗,我陪你喝粥吧。   唐逢春:不用,行,去哪一家,到时候我定。   姜百里:我不太知道,□□崽儿们知道你要来都要乐疯了……   唐逢春:不怕我被花萝三了?   姜百里:不怕,我见过照片了,比我丑,还没我高。   唐逢春忍住大笑的冲动拖着行李箱进了地铁,没信号了。   唐逢春17号到家,唐妈妈照例皱眉头说:“又瘦了这么多,学校里有没有好好吃饭?”   唐逢春被来打麻将的七大姑八大姨问对象问成绩,前后围攻得狼狈不堪,随便答道:“吃的吃的。”   手里就被塞了一大碗炖好的筒骨汤。   唐逢春:“……”   喝完汤才被放走,终于可以回房间松口气。   到18号中午,唐逢春补觉还没起,手机嗡嗡震。   唐逢春电话接起来含糊不清问:“谁啊?”   姜百里嘿嘿的笑声传过来,唐逢春清醒了一点:“什么事,还打电话……我在睡觉。”   姜百里说:“我在那个……xx火车站……喂?信号好差啊,怎么听不清。”   唐逢春瞬间清醒了:“你来S市了?”   “嗯。”姜百里说,“告诉你一声,你继续睡吧,我先去宾馆……”   “你在哪个宾馆?”唐逢春问。   姜百里报了一个酒店名,唐逢春手机查了一下地址,起床换衣服出门,关门前说一句:“妈,高中同学叫我出去玩,晚上可能不回来吃了……”   门呯地一声关上,唐妈妈从厨房里走出来:“哎,汤煲好了呀,哎呀,中饭也不吃,真的是……”   唐逢春到的时候姜百里站在宾馆门口东张西望。   “怎么真来了……”姜百里看到他就笑了。   “在楼下傻站着干嘛。”唐逢春问。   “行李放上去了,你刚才问了地址,怕你赶过来。”姜百里说,“还真的来了。”   “不是22号帮聚吗?”唐逢春问,“怎么今天就来了。”   姜百里呵一口白气,穿着件松松垮垮的夹克套毛衣,像头大狗熊一样抱着唐逢春:“想你了。”   唐逢春怕太惹眼,让他抱一会儿就把姜百里拉进宾馆里。   “那你这两天干什么?”唐逢春问。   姜百里说:“不知道啊,唉你不用管我,你复习你的,我随便逛逛,有空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们就在附近开一个房嘿咻……”   唐逢春:“……”   唐逢春:“都没空,怎么办?”   姜百里:“那我自己去逛嘛,随时侍寝。”   说完还抛了个媚眼。   唐逢春哭笑不得:“也没这么忙……我复习得差不多了,带你出去玩。”   姜百里:“去哪里?”   唐逢春:“有什么地方想去?没有听我的。”   姜百里笑道:“都听你的。”   唐逢春起身:“那走吧,带你去自然博物馆,小朋友最需要补充这类自然科学姿势……知识。”   姜百里:“……”   两个人逛来逛去,加上嘿咻,两天半很快过去了。   姜百里问:“你妈不会问你吗,天天出门。”   唐逢春笑一笑说:“多大的人了……出门有什么好问的。”   姜百里说:“也是。”   姜百里叹一口气:“唉,明天他们就要来了。”   唐逢春笑道:“干嘛,帮聚你还不乐意啊。”   “不乐意啊,二人世界没了。”姜百里说,“到时候又有好多小狗腿嗷嗷地来抱住帮主夫人大腿不肯放……”   唐逢春把一条腿抬起来架在姜百里腿上:“给你个机会单独抱。”   姜百里五指握拳,给唐逢春捶腿:“力度怎么样?”   唐逢春笑笑说:“凑合吧。”   第二天中午烧烤店里挤了十几个人,第九宗跟唐逢春一起到:“哪个是姜百里?先吃我一套大风车。”   唐逢春手指指一指被包围的姜百里。   第九宗放弃大风车,问:“我小霖儿呢?我风袖呢?”   “嗳,在这儿呢。”风袖站起来笑吟吟应她。   郭霖穿了一件白色低领毛衣搭细毛线围巾,浅蓝色长裙,外套搭在椅背上,也是白色的,像个小仙女。   第九宗看她穿得少,心疼得过去握她手:“怎么穿这么少,冷不冷?”   郭霖笑道:“烧烤店里怪热的,不冷,你手冷冰冰的,刚外面进来,我给你焐焐。”   第九宗穿着件黄色羽绒服像只大号橡皮鸭,跟她贴在一起,满脸幸福:“媳妇儿真好。”   唐逢春找了个空位坐下了。   突然有人叫:“哇,好帅啊!谁啊?”   目光全从姜百里转走,齐刷刷投到唐逢春身上,女孩儿们都哇地叫起来。   唐逢春被看得不自在,尴尬道:“呃,我是枯木逢春。”   “天啦副帮主太帅了!”   “不愧是我帮第一男神啊!”   “快扶住我,我要晕倒……”   “便宜帮主哦!”   第九宗拍案而起:“就是啊,我哥这么帅,便宜这个妖……妖喵萝了!”   郭霖笑得把头靠在第九宗身上,大家起哄要姜百里喝一箱啤酒,不然不把副帮主还他。   姜百里求饶:“喝一箱要尿到天荒地老啦,下午怎么嗨啊。”   好不容易都同意放过他,唐逢春识相地不跟姜百里坐一块儿,到时候又要被说虐狗。   吃到一半,忽然门口又进来一个大块头,声音洪亮,大声道:“开食咗未呀?”   “阿光!”第九宗大笑道,“一听就是你。”   “系我呀。”大块头晏光说,“哇,咁多人。”   “我是保健啦。”第九宗学他广东腔。   晏光笑道:“我知啊!”   “阿光要结婚了吧?”郭霖笑笑道,“恭喜哦。”   晏光哈哈大笑:“谢谢啦。”   坐下就吃肉。   吃完饭都说要去消食,这么多人去KTV要了个VIP包间。   姜百里趁黑挤过去跟唐逢春一起坐在角落。   两个人都喝了酒,嘴里有酒气,偷偷交换了一个吻以后靠在一起,像偷偷摸摸早恋的中学生,姜百里把唐逢春手指抓过来,十指相扣握着,跟唐逢春挤挤眼说:“嘘。”   唐逢春:“其实阿光也挺帅的……”   姜百里:“他都这么老啦。”   唐逢春:“别学广东腔。嗯,我觉得好像见过他。”   姜百里:“不要老土,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心里想着是啊,何止是见过……上辈子欠人命的关系。   唐逢春煞有介事道:“是啊,我要移情别恋啦,帮主夫人不干啦。”   姜百里:“……”   唐逢春亲他一口:“开玩笑的。”   姜百里在他脸上亲来亲去,忿然道:“我知道。”   唐逢春:“……好多人看着哦。”   第九宗握着话筒大声唱扑克脸,忽然大叫道:“那边两个注意影响啊,不要以为没人看。”   一时间大家统统看向唐逢春和姜百里,姜百里晃一晃两个人牵着的手无所谓地笑笑。   帮里众人纷纷哀嚎道惨无人道虐待动物啦。   “帮主不要秀啦!上去唱歌啦!”有人叫道。   一时间好多人附和:“是啊是啊,唱歌啦!”   “帮主来一个!”   “来一个来一个!”   姜百里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上去坐到高凳子上,手里握着话筒:“不知道唱什么……”   “随便唱!”有人起哄。   姜百里看向唐逢春:“逢春点歌。”   又是一片哀嚎虐狗。   唐逢春:“……”   唐逢春:“来一个医生的十年。”   姜百里:“……不吉利,不唱,我唱一首花田错啊。”   瞬间歌就点好了。   姜百里盯着唐逢春唱歌,声音好听,乍一听百分之八十像原唱,颇有偶像歌手架势,唐逢春看他肉麻当有趣,也全都当白开水喝,只有帮众被虐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第九宗怒道:“弄得谁没媳妇儿似的!来来来我给我媳妇儿小霖儿唱首……”   “唱首唱首!”大家稀稀拉拉喝彩,郭霖笑眼弯弯看她。   第九宗:“……唱首精忠报国。”   可乐雪碧王老吉顿时喷了一地。   姜百里悄悄溜下来又挨着唐逢春坐:“闹腾……”   唐逢春:“不是挺好吗?”   姜百里郁闷道:“好什么,你看着,一会儿就要叫你上去唱歌……”   “副帮主来一个!”刚说完就有人叫了。   唐逢春:“……”   姜百里站起来抢了个话筒:“副帮主感冒还没好透,嗯。”   “唱一小段!一小段!”   唐逢春说:“我跑调啊……”   “没关系,跑调也是男神!唱嘛!”   姜百里:“别起哄啊,我要揍人了哦?”   唐逢春笑道:“那我跟帮主合唱。”   “广岛之恋广岛之恋!”   “今天你要嫁给我!”   “小酒窝!”   “在一起在一起!”   唐逢春勾一勾姜百里手指站起来去点了首屋顶。   “哇!”帮里小姑娘纷纷起哄。   等唐逢春开口,大家都安静了。   原来唐逢春说跑调不是骗人的,是真话。   姜百里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竭力把唐逢春带回调子上,结果自己也被带跑。   唐逢春满头黑线:“我说了不唱吧……”   “好!”不知谁带头鼓掌,掌声雷动。   唐逢春啼笑皆非。   第九宗道:“唱得好,我选择死亡。”   姜百里忍着笑说:“别理他们,唱得好。”   唐逢春叹了口气:“唉,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只能当偶像派歌手。”   其他人还在起哄男神男神,唐逢春和姜百里又缩到角落里,大家都嗨起来了也就顾不上找他俩麻烦了。   姜百里两场下来被灌不少啤酒,洗手间去了好几回,挤在唐逢春身边揽着他。   两个人没说话,就这么靠着,像一对幸福的小情侣。   本来就是幸福的小情侣。      ☆、番外六【番外完】   大家各自回酒店休息,姜百里扒着唐逢春跟其他人说拜拜。   唐逢春问第九宗:“阿宗,你一个人回去行不行?”   第九宗说:“不回去了,今天跟小霖儿住酒店。”   唐逢春:“那你……”   第九宗:“放心啦我打电话说了,说你带我在外面玩……你也别回去了呗。”   唐逢春:“……”   姜百里说:“是啊,别回去了……”   唐逢春:“你千万说清楚我们不是住一间……”   第九宗:“怕什么,你不是要跟我结婚的吗?”   唐逢春看着第九宗一副喝高的样子哭笑不得:“谁跟你结婚……”   第九宗:“形那个……形婚。”   姜百里:“不许。”   第九宗:“真小气!”   郭霖拉着第九宗:“好啦好啦,回酒店睡觉……”   第九宗抓着郭霖的手,晃晃悠悠被郭霖牵走了。   姜百里在唐逢春肩上靠了一会儿,嘟囔一句:“头晕。”   唐逢春嘲道:“喝啤酒也会喝高?”   姜百里:“我给你挡了好多……”   唐逢春:“谢谢救命之恩啊。”   姜百里笑了:“上回我们在客栈里……嗯,我那时候酒量比现在好,好几坛,然后我们就……”   说着嘴巴凑过来去亲唐逢春。   唐逢春:“……唔……好了好了……”   姜百里:“嗯……”   唐逢春:“好了!还在街上!”   姜百里才放开了。   “我们就这样……然后……”   唐逢春笑道:“说什么胡话……什么客栈……走了走了……”   姜百里被唐逢春拉着塞上出租车。   姜百里酒量真的很差,啤酒也会醉。   出租车上头也靠在唐逢春肩上睡,司机一个急刹车,姜百里头滑下来,闭着眼睛再挪上去。   司机:“你们是……同学?兄弟?”   唐逢春:“……校友……朋友。”   司机笑笑道:“哎呀,现在年轻人玩得这么晚很危险的……你们校友关系真好啊。”   姜百里这时候竟然醒了,开口道:“他是我男朋友啦。”   唐逢春:“……”   司机:“……哈哈哈。”   一直开到酒店,司机都没再说话。   到了酒店,唐逢春付了钱赶紧把姜百里拖下车,摸出房卡拉着他上楼。   姜百里还有点懵,到了房间里,在门口站着,茫然地转了个圈,叫道:“逢春?”   唐逢春在里面找拖鞋,见姜百里还在门口,只好再去把他拉进来。   姜百里惊讶道:“你没去找秦佩?”   唐逢春:“什么秦佩……刚才撞到头了?”   姜百里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听不清,被唐逢春拖到床上躺着。   唐逢春对付一个醉鬼,一个头两个大,去浴室冲了个澡,把睡着的姜百里往边上挤一点,坐到床上看电视。   看了一会儿就犯困,刚要睡,姜百里忽然叫道:“逢春?”   唐逢春转头看他:“又干嘛啊?”   姜百里坐起来看着他,盯得唐逢春发毛。   “不是真撞到头了吧?”唐逢春去摸姜百里后脑。   突然被姜百里抓住手,姜百里说:“我……他以前骗你……嗯,我不会骗你的。”   唐逢春:“?”   姜百里在他脸上亲一口:“我爱你。”   然后又啪地躺下了。   唐逢春:“……”   前一句摸不着头脑,后一句三个字的听懂了,唐逢春想了想,伸手扯了扯姜百里的耳朵:“朕知道了,睡吧……晚安。”   姜百里一觉睡到大天亮,穿着毛衣,抱着宾馆的被子。   起来先去厕所理了理头发。   唐逢春正好刷开门进来,把房卡插上。   “烧饼,油条……茶叶蛋。”唐逢春把手里袋子提起来,“刷牙没?吃早饭。”   姜百里迅速刷了牙,凑到唐逢春边上:“像老夫老妻。”   唐逢春严肃地转头:“我想过了。”   姜百里:“?”   唐逢春:“我们离婚吧。”   姜百里:“?!”   唐逢春:“是不是有外遇了?秦佩是谁?”   姜百里:“!!!”   唐逢春看姜百里震惊的面部表情终于忍不住大笑:“不是说老夫老妻吗,进入一下情景,不要紧张。”   姜百里觉得自己还睡得打懵,剥了个茶叶蛋一口咬了一半蛋白下去:“秦佩……”   “你昨天说的。”唐逢春说,“我也不认识。”   姜百里心虚道:“我说过吗?不记得了……”   “你什么时候回去?”唐逢春问。   姜百里说:“没买票……不知道。”   “年前总要回去吧。”唐逢春说。   “大概。”姜百里吃了两个蛋白,拿了个烧饼。   两个人安静吃早饭,有一会儿没说话。   姜百里吃完一个饼,开口:“我们以后去那个……美国,或者哪里,结婚吧。”   唐逢春看他一眼:“突然说这个干嘛?”   姜百里正经道:“你别跟那个……那个第九宗形婚了,不道德。”   “她说着玩的……”唐逢春笑道。   “你要是不想出柜也没事啦,我们就偷鸡摸狗……”   “什么词。”唐逢春又看他一眼,“会出的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合适。”   姜百里看出唐逢春认真在想这件事,就说:“哎不想这么严肃的事啦,不如想一想以后生几个,男孩还是女孩儿……”   唐逢春无言以对:“谁生?”   姜百里站起来找了个枕头塞在衣服里,鼓出一大块:“我生。是不是还挺合适的?”   唐逢春面无表情:“打掉吧。”   姜百里笑道:“靠,无情。”   唐逢春:“对,我就是渣攻,你就是……呃,圣母受。”   姜百里:“……”   唐逢春两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听阿宗说的。”   唐逢春走的时候跟姜百里说还要回去看几天书,让他不如早点回家。   姜百里说再在S市留几天,回家也是闲着,一样。   完了跟唐逢春挤挤眼睛:“随叫随到,特殊服务。”   姜百里又在S市呆了三天,电脑接了宾馆的网蹲在房间里打游戏,三步一卡十步一顿,最后只能点开老滚五。   到第四天晚上快十一点,姜百里坐在床上吃泡面看电视点播的电影,王菲叽里咕噜说日语,哇卡立马西塔。   然后手机就响了。   姜百里瞄一眼屏幕,瞬间接起来:“逢春?”   唐逢春嗓子有点哑,可能是又感冒了:“你还在S市不?我来找你。”   姜百里:“在在在,你在家?我来找你吧?”   唐逢春:“……没,不在家,我过来吧。”   电话挂了。   姜百里听出唐逢春情绪不佳,想了想把外套套上,拔了房卡跑下楼去。   大概等了半小时,唐逢春到了。   姜百里远远看到他就跑过去。   唐逢春脸色不好,脸上肿了一块,眼眶通红。   姜百里看到他的脸大吃一惊:“怎么回事?你出去打架了?”   唐逢春:“……嘶,别摸……上去说……”   两个人到房间里,姜百里拿毛巾浸了浸水,幸好天冷,冷水就是冰的,给唐逢春覆着。   唐逢春坐在床边,接了毛巾说一句谢谢。   姜百里坐到他身边去,也不好意思开口问。   姜百里下楼的时候没关电视,电影还在放,梁朝伟抽烟的时候看起来有一米八。   实在是沉默得别扭,姜百里说:“快过年了……”   唐逢春:“嗯……快过年了。”   姜百里:“过年的时候我就不在S市了。”   唐逢春:“……你还想在这儿过年啊。”   姜百里:“不是,我给你买了礼物。”   唐逢春:“……”   姜百里起身去包里翻了半天,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盒子,递给唐逢春。   唐逢春单手接了:“什么?”   姜百里:“我拆吧。”   再拿回来拆开,一个移动硬盘。   唐逢春说:“谢谢……”   姜百里:“亲,我还在里面拷了两个G的钙片哦,给好评哦亲。”   唐逢春:“……”   姜百里:“骗你的,没拷……觉得这个实用,我自己赚的钱买的。”   唐逢春:“你去打工了?”   姜百里:“没,游戏。”   唐逢春:“……你真的玩妖号骗钱啊?”   姜百里哭笑不得道:“没有!我代练而已!”   唐逢春笑着揉揉他头发:“知道知道……逗逗你,哎。”   毛巾不太凉了,唐逢春站起来去绞毛巾。   姜百里也站起来跟上,在水池边上自后搂着他,把头架在他肩上。   ……似乎又长高了一点,已经明显比唐逢春高了。   唐逢春看着镜子有点发愣,姜百里也看着镜子,特别相配的一对……一对gay。   只是唐逢春的脸还肿着一块,眼眶还是红着。   姜百里有点担心,唐逢春随手揉一揉他的头发说:“没事。”   “我也给你买了礼物……在家。”唐逢春说,“开学再给你吧……算了,寄给你吧,你回头把家里地址给我。”   姜百里嗯一声,抱着不撒手。   唐逢春:“这几天估计回不去了,我跟你挤挤成不。”   姜百里笑了:“求之不得啊。”   两个人共处一室,啥也没干,晚上关灯睡觉,真的纯睡觉。   姜百里伸手搂着唐逢春,唐逢春也伸手抱着他说:“晚安。”   姜百里:“先嘴一个……”   唐逢春:“……”   正儿八经说了晚安睡觉,一片漆黑里唐逢春忽然又开口:“……其实脸上这个,我爸砸的。”   姜百里:“……他干嘛砸你?”   “我出柜了。”唐逢春冷静道。   姜百里:“……”   唐逢春:“……不是因为你……前男友借钱打电话到我家……唉,一笔烂账。”   姜百里:“那怎么办……你爸妈……”   唐逢春:“暂时不知道……我本来想毕业工作稳定下来再说,现在也是突发状况。”   姜百里:“要不我去……”   唐逢春笑道:“你去干嘛,被我爸打断狗腿……打断腿。”   姜百里把他抱得紧一些:“为爱断腿,浪漫。”   唐逢春:“不想养个瘸子。”   姜百里:“……”   唐逢春:“睡觉吧,明天再想办法。”   姜百里又到他嘴上亲一下:“嗯。”   两个人在宾馆窝了三天,唐妈妈打电话来叫唐逢春回去,说唐爸爸消气了,回来好好谈谈。   姜百里反倒比他紧张:“真的不要我跟去吗?   “不用。”唐逢春说,“你去只会加大我腿被打断的几率。”   姜百里说:“那我等你消息吧……”   唐逢春亲他一口,走了。   姜百里坐立不安一天,手机终于震了,立马扑过去看。   【xx市今天的气温是……】   姜百里把手机扔到一边,仰躺在床上。   手机又震了。   这回是唐逢春电话。   “喂?逢春?”姜百里接起来。   “诶。”唐逢春说。   “怎么样了?”   “……算是过关了吧。”唐逢春轻松道,“就是叫我别把男朋友带回家,他们一时半会儿还受不了。”   唐逢春习惯把所有事都说得轻松,姜百里心里想他不知道跟爸妈做了什么斗争。   “没什么斗争。”唐逢春说,“也没有丧权辱国条约。”   姜百里:“……我说出来了?”   唐逢春笑了两声:“没,猜的。就是这个假期不能出门了,你早点回家吧。”   姜百里说:“……你是不是被关起来了,现在你爸拿枪顶着你太阳穴叫你给我报平安……”   “想什么,没有。”唐逢春笑道。   “那我明天的高铁回去。”姜百里说,“真的没事?”   “没事。”唐逢春笑道,“不送你了。”   “等等!”姜百里大叫道,“别挂电话!”   “干嘛?”   “是不是这个电话挂断你爸就把你的卡拔了折断扔下楼……”   “……”   “少看那种……电影……小说。”唐逢春说,“我挂了,拜拜。”   “拜……”姜百里话没说完,唐逢春就挂了。   唐逢春刚把电话挂断没二十秒,手机忽然又响起来,姜百里打来的。   又有什么事?唐逢春疑惑接起电话:“怎么了?”   姜百里:“打得通,还好还好,没什么事,我挂了,拜拜!”   唐逢春:“……”   这年春节有点早,唐逢春家里的气氛还有点尴尬,吃完饭坐在一起看联欢晚会,也没怎么说话。   看到快十二点手机响了,唐逢春低头看,是一条信息,姜百里发来的,一只大手中指上套了个简洁干净的金属圈。   然后电话就来了,唐逢春躲到阳台去接。   “逢春。”姜百里的声音混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传来,“礼物收到了,你看到没?”   “看到了,正合适。”唐逢春笑道。   “情侣款吗?你戴着没有?”姜百里问,“贵不贵?”   “嗯……没戴。”唐逢春说,“跟朋友开发了个APP,赚了一点,刚好看到这个,就买了。”   “赚了多少?”姜百里,“创业啊……”   “不多。”唐逢春说。   “唉,大学生创业嘛,不多正常……”姜百里安慰道。   “十几万不到吧……”唐逢春说。   姜百里:“……”   唐逢春笑道:“这是全部……分摊下来没这么多。”   “快十二点了。”姜百里说。   唐逢春看看时间,十一点五十七。   “一起倒数么?”唐逢春随口道。   “刚想说。”姜百里笑道。   烟花已经噼里啪啦有了日天的势头,四周照得透亮。   唐逢春边跟姜百里瞎扯淡,边从口袋里摸出另一枚戒指,看了一会儿,戴到中指上。   金属在口袋里捂着,躲过了透心凉。   春晚开始大倒数,数到一的时候,火药的炸裂声把电视里难忘今宵的音乐全然掩盖,漫天霓虹华彩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烟雾弥漫与璀璨焰火相依相凭,映得人类创造出的满天风华万千火树恍如天宫盛宴。   姜百里在电话那头大叫道:“新年快乐!——”   唐逢春笑道:“新年快乐!——”   姜百里大叫道:“我爱你!——”   唐逢春:“朕知道了!——”   姜百里:“……”   烟花渐渐止息了,空旷天地里唯余烟尘弥漫。   姜百里的电话还没挂。   “逢春,我爱你。”姜百里不嫌肉麻,又语气认真地说一遍。   唐逢春探头看了看客厅里的父母,压低了声音道:“嗯,我也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实体书里会有隐藏番外,当然有完整的肉……【。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